《水浒傳》後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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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的是《三國志》關雲長刮骨療毒的故事。

    《三國志》的初次成書也是在明朝初年,這又可見《水浒》的改定必在《三國志》之後了。

     平定方臘以後的一段,寫魯智深之死,寫燕青之去,寫宋江之死,寫徽宗夢遊梁山泊,都頗有文學意味,可算《忠義水浒傳》後三十回中最精彩的部分。

    這一段寫宋江之死一節最好: 宋江自飲禦酒之後,覺得心腹疼痛,想被下藥在酒裡,急令人打聽,&hellip&hellip已知中了奸計,乃歎曰:&ldquo我自幼學儒,長而通吏,不幸失身于罪人,并不曾行半點欺心之事。

    今日天子聽信奸佞,賜我藥酒。

    我死不争,隻有李逵見在潤州,他若聞知朝廷行此意,必去哨聚山林,把我等一世忠義壞了。

    &rdquo連夜差人往潤州喚取李逵刻日到楚州。

    &hellip&hellip李逵直到楚州拜見,宋江曰:&ldquo特請你來商議一件大事。

    &rdquo李逵曰:&ldquo甚麼大事?&rdquo宋江曰:&ldquo你且飲酒。

    &rdquo宋江請進後廳款待,李逵吃了半晌酒食。

    宋江曰:&ldquo賢弟,我聽得朝廷差人送藥酒來賜與我吃。

    如死,卻是怎的好?&rdquo李逵大叫:&ldquo反了罷!&rdquo宋江曰:&ldquo軍馬都沒了,兄弟等又各分散,如何反得成?&rdquo李逵曰:&ldquo我鎮江有三千軍馬,哥哥楚州軍馬盡點起來,再上梁山泊,強在這裡受氣!&rdquo宋江曰:&ldquo兄弟,你休怪我。

    前日朝廷差天使賜藥酒與我服了。

    我死後恐你造反,壞了我忠義之名,因此請你來相見一面,酒中已與你慢藥服了。

     回至潤州必死。

    你死之後,可來楚州南門外蓼兒窪,和你陰魂相聚。

    &rdquo言訖,淚如雨下。

    李逵亦垂淚曰:&ldquo生時服侍哥哥,死了也隻是哥哥部下一個小鬼。

    &rdquo言畢,便覺身子有些沉重,灑淚拜别下船。

    回到潤州,果然藥發。

    李逵将死,吩咐從人:&ldquo将我靈柩去楚州南門外蓼兒窪與哥哥一處埋葬。

    &rdquo從人不負其言,扶樞而往,&hellip&hellip葬于宋江墓側。

     這種見解明明是對于明初殺害功臣有感而發的。

    因為這是一種真的感慨,故那種幼稚的原本《水浒傳》裡也曾有這樣哀豔的文章。

     大概《水浒》的末段是依據原百回本的舊本的,改動的地方很少。

    郭刻本的篇末有詩雲: 由來義氣包天地,隻在人心方寸間。

     罡煞廟前秋日淨,英魂常伴月光寒。

     又詩雲: 梁山寒日淡無輝,忠義堂深晝漏遲。

     孤冢有人薦蘋藻,六陵無淚濕冠衣。

    &hellip&hellip 但《征四寇》本,百十五回本,百二十四回本,都沒有這兩首詩,都另有兩首詩,大概是原本有的。

    其一首雲: 莫把行藏怨老天,韓彭當日亦堪憐。

     一心報國摧鋒日,百戰擒遼破臘年。

     煞曜罡星今已矣,佞臣賊子尚依然! 早知鸩毒埋黃壤,學取煙波泛釣船。

     這裡我圈出的五句,很可表現當日做書的人的感慨。

    最可注意的是這幾種本子通篇沒有批評,篇末卻有兩條評語: 評:公明一腔忠義,宋家以鸩飲報之。

    昔人雲,&ldquo高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rdquo千古名言! 又評:閱此須閱《南華·齊物》等篇,始澆胸中塊壘。

     第一條評明是點出&ldquo學取煙波泛釣船&rdquo的意思。

    《水浒》末段寫燕青辭主而去,李俊遠走海外,都隻是這個意思。

    燕青一段很有可研究之點,我先引百十五回本(百二十四回本與《征四寇》本皆同)這一段: 燕青來見盧俊義曰:&ldquo小人蒙主人恩德,今日成名,就請主人回去,尋個僻靜去處,以終天年。

    未知如何?&rdquo盧俊義曰:&ldquo我今日功成名顯,正當衣錦還鄉封妻蔭子之時,卻尋個沒結果!&rdquo燕青笑曰:&ldquo小人此去,正有結果。

    恐主人此去無結果。

    豈不聞韓信立十大功勞,隻落得未央宮前斬首?&rdquo盧俊義不聽,燕青又曰:&ldquo今日不聽,恐悔之晚矣。

    &hellip&hellip&rdquo拜了四拜,收拾一擔金銀,竟不知投何處去。

     燕青還有留别宋江的一封書,書中附詩一首: 情願自将官诰納,不求富貴不求榮。

     身邊自有君王赧,淡飯黃齑過此生。

     那封書和那首詩都被郭本改了,改的詩是: 雁序分飛自可驚,還納官诰不求榮。

     身邊自有君王赧,灑脫風塵過此生。

     這樣一改,雖然更&ldquo文&rdquo了,但結句遠不如原文。

    那封信也是如此。

    大概原本雖然幼稚,有時頗有他的樸素的好處。

    我們拿百十五回本,《征四寇》本,百二十回本的末段和郭本的末段比較之後,就不能不認那三種本子為原文而郭本的末段為改本了。

     以上所說,大概可以使我們知道原百回本與新百回本的内容了,又可以知道明朝末年那許多百十回以上的《水浒》本子所以發生的原故了。

    但我假設的那個明朝中葉的七十回本究竟有沒有,這個問題卻不曾多得那些新材料的幫助。

    我們雖已能證實&ldquo郭本《水浒傳》的前七十一回與金聖歎本大體相同&rdquo,但我們還不能确定,(1)嘉靖朝的郭武定本以前,是否真有一個七十一回本,(2)郭本的前七十一回是否真用一種七十回本修改原百回本的。

     我疑心這個本子雖然未必像金聖歎本那樣高明,但原百回本與郭本之間,很像曾有一個七十回本。

     我的疑心,除了去年我說的理由之外,還有三個新的根據: (1)明人胡應麟(萬曆四年舉人)的《莊嶽委談》卷下有一段雲:楊用修(一四八八&mdash一五五九)《詞品》雲:&ldquo《甕天脞語》載宋江潛至李師師家,題一詞于壁雲: 天南地北,問乾坤何處可容狂客?借得山東煙水寨,來買鳳城春色。

    翠袖圍香,鲛绡籠玉,一笑千金值!神仙體态,薄幸如何銷得? 想蘆葉灘頭,蓼花汀畔,皓月空凝碧。

    六六雁行連八九,隻待金雞消息。

    義膽包天,忠肝蓋地,四海無人識。

    閑愁萬種,醉鄉一夜頭白! 小詞盛于宋,而劇賊亦工如此。

    &rdquo案此即《水浒》詞,楊謂《甕天》,或有别據。

    第以江嘗入洛,則太愦愦也。

    楊慎在《明史》裡有&ldquo書無所不覽&rdquo之稱,又有&ldquo明世記誦之博,著作之富,推慎為第一&rdquo的榮譽。

    他引的這詞,見于郭本《水浒傳》的第七十二回。

    我們看他在《詞品》裡引《甕天脞語》,好像他并不知道此詞見于《水浒》。

    難道他不曾見着《水浒》嗎?他是正德六年的狀元,嘉靖三年谪戍到雲南,以後他就沒有離開雲南、四川兩省。

    郭本《水浒傳》是嘉靖時刻的,刻時楊慎已谪戍了,故楊慎未見郭本是無疑的。

    我疑心楊慎那時見的《水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