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色的書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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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今年二月間,《清華周刊》同人請梁任公拟一《國學入門書要目》,直到五月裡這個書目才在周刊上注銷。以後就有許多報紙雜志傳錄了。我個人覺得這種書目對于一般淺學的青年是多少有一點益處的;不料今天副刊上讀到吳稚晖的《箴洋八股化之理學》,才知道有人以為這書目是“災梨禍棗”“可發一笑”“于人大不利,于學無所明”。

    我覺得吳先生的文章倒真是有一點“灰色”!又長又冗的一大篇,簡直令人捉不到他的思想的線索和辯駁的論點。裡面文法錯誤欠妥的地方,不可計數;然而這是可以原諒的,因為“最高等之名流”寫文章的時候往往是不計較其文章之通不通的。我最為吳先生惋惜的,便是他似乎不曾知道梁先生拟的書目的動機和内容,以緻所下的斷語隻是糊塗、誤解、孟浪!

    我已經說過,梁氏拟書目是由于《清華周刊》記者的請求。胡适之的書目也是正在同時候請求拟作的。因為胡氏書目發表在先,所以梁氏書目附有批評的話。然而這絕不是如吳先生所說:“梁先生上了胡适之的惡當,公然把……一篇書目答問擇要。從西山送到清華園!”

    整理國故原不必盡人而能,因為那是需要專門的人才,無須乎“大批的造”。假如代代能有幾個梁啟超、胡适去擔任這個苦工,常為後學開辟求學的途徑,那我們盡可高枕無憂,分工求學,或到法國去學“機關槍對打”,或到什麼灑羅埃去學工藝。然而這話在讨論梁氏書目的時候,是說不着的!梁氏書目的主旨不是要造就一大批整理國故的人才,隻是指示青年以研究國學的初步方法——這是在梁氏書目的附錄裡已經寫得明明白白,而吳先生不曾了解。

    我不大明白,為什麼國學書目是“灰色”的。這個理由,吳先生在他的灰色的文章裡也并沒有說出。要解答這個問題,先要知道國學的性質。國學便是一國獨自形成的學問,國學便是所以别于舶來的學問的一個名詞。梁先生在與《清華周刊》記者談話中曾說:“國學常識依我所見就是簡簡單單的兩樣東西:一,中國曆史之大概;二,中國人的人生觀。”當然,學問這個東西,是不分國界的;不過中國在未開海禁以前,所有的經天緯地的聖經賢傳,禍國殃民的邪說異端,大半是些本國的土産。到了現在,固然杜威羅素的影響也似乎不在孔孟以下,然而我們暫且撇開古今中外的學問的是非善惡的問題不論,為命名清晰起見,把本國土産的學問叫作國學,這卻沒有什麼不可以的。今依梁氏之說,假定國學的常識(梁氏書目實在也不過是供給一些常識)是中國曆史和中國人的人生觀,我覺得這就很有研究的價值。換言之,很有做書目的價值。假如吳先生沒讀過中國曆史,他就不能夠說出“孔孟老墨便是春秋戰國亂世的産物”的話;假如吳先生不知道中國人的人生觀,他就不能夠寫出《箴洋八股化之理學》的大文;假如吳先生在呱呱落地之時就“同陳頌平先生相約不看中國書”,他就連今天看《晨報》副刊的能力都沒有了。為什麼吳先生到現在似乎很有些國學知識,反來“過水拆橋”,諷刺一般青年“飽看書史”為複古,攻擊開拟國學書目的為妖言惑衆?

    梁氏書目預備出洋學生帶出洋的書隻有十四種,見《周刊》原文篇末的附函,而吳先生乃糊裡糊塗地以為全書目皆是為出洋學生帶出洋的,唉,這真是吳先生自己所說“凡事失諸毫厘,差以千裡”了。今為宣傳“禍國殃民”的“妖言”起見,把梁氏拟應帶出洋的書目列左:

    《四書集注》石印正續《文獻通考》相台本《五經單注》

    石印《文選》石印浙刻《二十二子》《李太白集》

    《墨子閑诂》《杜工部集》《荀子集解》

    《白香山集》鉛印《四史》《柳柳州集》

    鉛印正續《資治通鑒》《東坡詩集》

    内中幾乎一半是中國文學書,一半是經史子。這是一切要學習中國韻文散文所必須讀的根基書。沒有充分讀過這種“臭東西”的,不要說四六電報打不出,即是白話文也必寫不明白。如其吳先生以為留學生的任務隻是去到外國學習“用機關槍對打”的“工藝”,那我也就沒有話說;若是吳先生還知道除了“用機關槍對打”以外,留學生還有事可做,有事應做,那麼“出洋學生帶了許多線裝書出去”倒未必“成一個廢物而歸”!

    以為“什麼都是我國古代有的”,這種思想當然是值得被吳先生斥為“狗屁”;而以為國學便是古董遂“相約不看中國書”的思想,卻也與狗屁相差不多!外國的學問不必勉強附會,認為我國古代早有,而我國古代确是早有的學問,也正不必秘而不宣。自誇與自卑的思想都是該至少“丢在茅廁裡三十年”的!當然見仁見智,不能盡人而同,然而立言之際也該有些分寸。譬如你主張先用機關槍對打,後整理國故,那麼開設文化學院的人并不一定和你的主張根本沖突,隻是時間遲早之差罷了,那又何必小題大做把異己者罵得狗血噴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