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年的家鄉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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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自己編的一部四言韻文,叫做《學為人詩》,他親筆抄寫了給我的。

    這部書說的是做人的道理。

    我把開頭幾行抄在這裡: 為人之道,在率其性。

     子臣弟友,循理之正; 謹乎庸言,勉乎庸行; 以學為人,以期作聖。

    …… 以下分說五倫。

    最後三節,因為可以代表我父親的思想,我也抄在這裡: 五常之中,不幸有變, 名分攸關,不容稍紊。

     義之所在,身可以殉。

     求仁得仁,無所允怨。

     古之學者,察于人倫, 因親及親,九族克敦; 因愛推愛,萬物同仁。

     能盡其性,斯為聖人。

     經籍所載,師儒所述, 為人之道,非有他術: 窮理緻和,返躬踐實, 龜勉于學,守道勿失。

     我念的第二部書也是我父親編的一部四言韻文,名叫《原學》,是一部略述哲理的書。

    這兩部書雖是韻文,先生仍講不了,我也懂不了。

     我念的第三部書叫做《律詩六鈔》,我不記得是誰選的了。

    三十多年來,我不曾重見這部書,故沒有機會考出此書的編者;依我的猜測,似是姚鼐的選本,但我不敢堅持此說。

    這一冊詩全是律詩,我讀了雖不懂得,卻背得很熟。

    至今回憶,卻完全不記得了。

     我雖不曾讀《三字經》等書,卻因為聽慣了别的小孩子高聲誦讀,我也能背這些書的一部分,尤其是那五七言的《神童詩》,我差不多能從頭背到底。

    這本書後面的七言句子,如:人心曲曲灣灣水,世事重重疊疊山。

    我當時雖不懂得其中的意義,卻常常嘴上愛念着玩,大概也是因為喜歡那些重字雙聲的緣故。

     我念的第四部書以下,除《詩經》,就都是散文的了。

    我依誦讀的次序,把這些書名寫在下面: (4)《孝經》。

     (5)朱子的《小學》,江永集注本。

     (6)《論語》。

    以下四書皆用朱子注本。

     (7)《孟子》。

     (8)《大學》與《中庸》。

    《四書》皆連注文讀) (9)《詩經》,朱子集傳本。

    (注文讀一部分) (10)《書經》,蔡沈注本。

    (以下三書不讀注文) (11)《易經》,朱子《本義》本。

     (12)《禮記》。

     讀到了《論語》的下半部,我的四叔父選了颍洲府阜陽縣的訓導,要上任去了,就把家塾移交給族兄禹臣先生(名觀象)。

    四叔是個紳董,常常被本族或外村請出去議事或和案子;他又喜歡打紙牌(徽州紙牌,每副一百五十五張),常常被明達叔公,映基叔,祝封叔,茂張叔等人邀出去打牌。

    所以我們的功課很松,四叔往往在出門之前,給我們“上一進書”,叫我們自己念;他到天将黑時,回來一趟,把我們的習字紙加了圈,放了學,才又出門去。

     四叔的學堂裡隻有兩個學生,一個是我,一個是四叔的兒子嗣秫,比我大幾歲。

    嗣秫承繼給瑜嬸。

    (星五伯公的二子,珍伯,瑜叔,皆無子,我家三哥承繼珍伯,林哥承繼瑜嬸。

    )她很溺愛他,不肯管束他,故四叔一走開,林哥就溜到竈下或後堂去玩了。

    (他們和四叔住一屋,學堂在這屋的東邊小屋内。

    )我的母親管的嚴厲,我又不大覺得念書是苦事,故我一個人坐在學堂裡溫書念書,到天黑才回家。

     禹臣先生接收家塾後,學生就增多了。

    先是五個,後來添到十多個,四叔家的小屋不夠用了,就移到一所大屋——名叫來新書屋——裡去。

    最初添的三個學生,有兩個是守瓒叔的兒子,嗣昭,嗣逵。

    嗣昭比我大兩三歲,天資不算笨,卻不愛讀書,最愛“逃學”,我們土話叫做“賴學”。

    他逃出去,往往躲在麥田或稻田裡,甯可睡在田裡挨餓,卻不願念書。

    先生往往差嗣秫去捉;有時候,嗣昭被捉回來了,總得挨一頓毒打;有時候,連嗣秫也不回來了,——樂得不回來了,因為這是“奉命差遣”,不算是逃學! 我常覺得奇怪,為什麼嗣昭要逃學?為什麼一個人情願挨餓,挨打,挨大家笑罵,而不情願念書?後來我稍懂得世事,才明白了。

    瓒叔自小在江西做生意,後來在九江開布店,才娶妻生子;一家人都說江西話。

    回家鄉時,嗣昭弟兄都不容易改口音;說話改了,而嗣昭念書常帶江西音,常常因此吃戒方或吃“作瘤栗”。

    (鈎起五指,打在頭上,常打起瘤子,故叫做“作瘤栗”。

    )這是先生不原諒,難怪他不願念書。

     還有一個原因。

    我們家鄉的蒙館學金太輕,每個學生每年隻送兩塊銀元。

    先生對于這一類學生,自然不肯耐心教書,每天隻教他們念死書,背死書,從來不肯為他們“講書”。

    小學生初念有韻的書,也還不十分叫苦。

    後來念《幼學瓊林》、《四書》一類的散文,他們自然毫不覺得有趣味,因為全不懂得書中說的是什麼。

    因為這個緣故,許多學生常常賴學;先有嗣昭,後來有個士祥,都是有名的“賴學胚”。

    他們都屬于這每年兩元錢的階級。

    因為逃學,先生生了氣,打的更利害。

    越打的利害,他們越要逃學。

     我一個人不屬于這“兩元”的階級。

    我母親渴望我讀書,故學金特别優厚,第一年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