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讀書

關燈
,作為老師。

    這是所謂讀書必須得力一家。

    不可昏頭昏腦,聽人戲弄,莊子亦好,荀子亦好,蘇東坡亦好,程伊川亦好。

    一人同時愛莊荀,或同時愛蘇程是不可能的事。

    找到思想相近之作家,找到文學上之情人,胸中必感覺萬分痛快,而魂靈上發生猛烈影響,如春雷一鳴,蠶卵孵出,得一新生命,入一新世界。

    GeorgEliot自叙讀盧騷自傳,如觸電一般。

    尼采師叔本華,蕭伯納師易蔔生,雖皆非及門弟子,而思想相承,影響極大。

    當二子讀叔本華、易蔔生時,思想上起了大影響,是其思想萌芽學問生根之始。

    因為氣質性靈相近,所以樂此不疲,流連忘返,流連忘返,始可深入,深入後,然後如受春風化雨之賜,欣欣向榮,學業大進。

     誰是氣質與你相近的先賢,隻有你知道,也無需人家指導,更無人能勉強,你找到這樣一位作家,自會一見如故,蘇東坡初讀莊子,如有胸中久積的話,被他說出,袁中郎夜讀徐文長詩,叫喚起來,叫複讀,讀複叫,便是此理。

    這與“一見傾心”之性愛(Loveatfirstsight)同一道理。

    你遇到這樣作家,自會恨相見太晚。

    一人必有一人中意的作家,各人自己去找去。

    找到了文學上的愛人,他自會有魔力吸引你,而你也樂自為所吸,甚至聲音相貌,一頻一笑,亦漸與相似。

    這樣浸潤其中,自然獲益不少,将來年事漸長,厭此情人,再找别的情人,到了經過兩三個情人,或是四五個情人,大概你自己也已受了薰陶不淺,思想已經成熟,自己也就成了一位作家。

    若找不到情人,東覽西閱,所讀的未必能沁人魂靈深處,便是逢場作戲,不會有心得,學問不會有成就。

     知道情人滋味便知道苦學二字是騙人的話。

    學者每為“苦學”或“困學”二字所誤。

    讀書成名的人,隻有樂,沒有苦。

    據說古人讀書有追月法、刺股法、又丫頭監讀法。

    其實都是很笨。

    讀書無興味,昏昏欲睡,始拿錐子在股上刺一下,這是愚不可當。

    一人書本排在面前,有中外賢人向你說極精彩的話,尚且想睡覺,便應當去睡覺,刺股亦無益。

    叫丫頭陪讀,等打噸時喚醒你,已是下流,亦應去睡覺,不應讀書。

    而且此法極不衛生,不睡覺,隻有讀壞身體,不會讀出書的精彩來。

    若已讀出書的精彩來,便不想睡覺,故無丫頭喚醒之必要。

    刻苦耐勞,淬勵奮勉是應該的,但不應視讀書為苦。

    第一着已走了錯路。

    天下讀書成名的人皆以讀書為樂,汝以為苦。

    視讀書為苦,彼卻沉緬以為至示。

    比如一人打麻将,或如人挾妓冶遊,流連忘返,寝食俱廢,始讀出書來。

    以我所知國文好的學生,都是偷看幾百萬言的三國水浒而來,決不是一學年五六十頁文選,國文會讀好的。

    試問在偷讀三國水浒之人,讀書有什麼苦處?何嘗算頁數?好學的人,是書無所不窺,窺就是偷看。

    于書無所不偷看的人,大概學會成名。

     有人讀書必裝腔作勢,或嫌闆凳太硬,或嫌光線太弱,這都是讀書未入門路,未覺與味所緻。

    有人作不出文章,怪房間冷,怪蚊子多,怪稿紙發光,怪馬路上電車聲音太嘈雜,其實這都是因為文思不來,寫一句,停一句。

    一人不好讀書,總有種種理由。

    “春天不是讀書天,夏日炎炎最好眠,等到秋來冬又至,不如等待到來年。

    ”其實讀書是四季鹹宜。

    古所謂“書淫”之人。

     無論何時何地可讀書皆手不釋卷,這樣才成了讀書人樣子。

    顧千裡裸體讀經,便是一例,即使暑氣炎熱,至非裸體不可,亦要讀經。

    歐陽修在馬上廁上皆可做文章,因為文思一來,非做不可,非必正襟危坐明窗淨幾才可做文章。

     一人要讀書則澡堂、馬路、洋車上、廁上、圖書館、理發室,皆可讀。

    而且必辦到洋車上理發室都必讀書,才可以讀成書。

     讀書須有膽識,有眼光,有毅力。

    膽識二字拆不開,要有識必敢一有自己意見,即使一時與前人不同亦不妨。

    前人能說得我服,是前人是,前人不能服我,是前人非。

    人心之不同如其面,要腳踏實地,不可舍己耘人。

    詩或好李,或好杜,文或好蘇,或好韓,各人要憑良知,讀其所好,然後所謂好,說得好的道理出來。

    或竟蘇韓皆不好,亦不必慚愧,亦須說出不好的理由來,或某名人文集,衆人所稱而你獨惡之,或則汝自己學力見識未到,或果然汝是而人非。

    學力未到,等過幾年再讀,若學力已到而汝是人非,則将來必發現與汝同情之人。

    劉知幾少時讀前後漢書,怪前書不應有古今人表,後書宜為更始立紀,當時聞者責以童子輕議前哲,乃“赦然自失,無辭以對”,後來偏偏發見張衡範嘩等,持見與之相同。

    此乃劉知幾之讀書膽識。

    因其讀書皆得之襟腑,非人雲亦雲,所以能著成“史通”一書。

    如此讀書,處處有我的真知的見,得一分見解是一分學問,除一種俗見,算一分進步,才不會落入圈套,滿口爛調,一知半解,似是而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