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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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做對頭的!——這麼想着的吳荪甫倒又高興起來,就微笑着答道: “老趙死和我們做對頭,是理之必然!和甫,你想想,我們頂出那八個廠的時候,不是活活把老趙氣死麼?那時我們已經分頭和某某洋行某會社接洽定局,我們卻還逗着老趙玩;末了,他非但掮客生意落空,一定還在他那後台老闆跟前大吃排頭呢!那一次,吉人的玩法真有趣!我們總算把老趙的牛皮揭開來讓他的後台老闆看看。

    老趙怎麼不恨呢!——可是,和甫,怎麼老趙自己也兜不轉?” “慢點兒!我先講老趙跟我們搗蛋的手段。

    他正在那裡布置。

    他打算用‘内國公債維持會’的名義電請政府禁止賣空!秋律師從旁的地方打聽了來:他們打算一面請财政部令饬中央,中交各行,以及其他特許發行鈔票的銀行對于各項債券的抵押和貼現,一律照辦,不得推诿拒絕;一面請财政部令饬交易所,凡遇賣出期貨的戶頭,都須預繳現貨擔保,沒有現貨繳上去做擔保,就一律不準抛空賣出——” “這是無論如何辦不到的!那就簡直是變相的停住了交易所的營業!和甫,我想來這是老趙故意放這空氣,壯‘多頭’們的膽!” 吳荪甫插口說,依然很鎮靜地微笑。

    但是王和甫卻正相反;也不知道因為他是說急了呢,或者因為他是心裡着急,總之他是滿頭大汗了。

    他睜大了眼睛,望着吳荪甫說完,就大聲叫道: “不然,不然!這已經夠受了!況且還有下文!老趙還直接去運動交易所理事會和經紀人會,慫恿他們即日發一個所令要增加賣方的保證金呢!增加到一倍!荪甫,這是可以辦到的!” “呵!——當真麼?‘多頭’的保證金照舊麼?” 吳荪甫直跳了起來,臉色也變了。

    他又感到老趙畢竟不能輕視了。

     “自然當真!這是韓孟翔報告的消息。

    陸匡時并且說,事情已經内定了,明天就有所令!” “然而這也是不合法的!買賣雙方,都是營業,何得歧視! 這是不合法的!” 吳荪甫搖着頭說,額角上青筋直爆,卻作怪地沒有汗。

    王和甫拍着大腿歎一口氣。

     “盡管你說不合法,中什麼用?荪甫,老趙他們處處拿出‘保全債信,維持市面’的大帽子來,他們處處說投機賣空的人是危害金融,擾亂市面;這樣的大帽子壓下去,交易所理事會當然隻好遵命了!” “這是明明吃癟了‘空頭’了,豈有此理呀!” 吳荪甫咬緊了牙根說。

    他此時的恐慌,實在比剛才王和甫加倍了。

     暫時兩個人都沒有話了,皺着眉頭,互相對看。

    汽車喇叭在園子裡響,而且響出去了。

    “光景是佩瑤出去接四小姐罷?可是她為什麼那樣慢!”——吳荪甫耳聽着那汽車叫,心裡就浮起了這樣的念頭。

    随即他又想到了杜竹齋。

    這位姊丈是膽小的,在這種情形下他還敢抛空麼?吳荪甫想來沒有把握,他心裡非常陰暗了。

    末後,王和甫再提起話頭來: “我和吉人商量過,他的看法也是跟你差不多:什麼先得交了現貨做擔保然後能夠賣出期貨,光景是辦不到的;卻是保證金加倍一說,勢在必行!這麼着,老趙五千銀子就抵上了我們的一萬!轉瞬到了‘交割’,他要‘軋空’是非常便當的!那不是我們糟了麼?” “那麼我們趕快就補進如何?等老趙布置好了的時候,一定漲上了!” “可是吉人的意見有點不同。

    他覺得此時我們一補進,就是前功盡棄;他主張背城一戰!時局如此,債價決不會漲到怎樣;我們冒一下險,死裡求活!要是當真不幸,吉人說臂如沉了一條輪船,他的二十多萬安心丢在水裡了!——我覺得吉人這一說也是個辦法。

    ” 王和甫堅決地說,一對圓眼睛睜得很大地直望住了吳荪甫。

    像這樣有魄力很剛強的議論,若在兩個月前,一定是從吳荪甫嘴裡出來的,但現在的荪甫已非昔比,他動辄想到保守,想到妥協。

    目前雖經王和甫那麼一激,吳荪甫還是遊移,還是一籌莫展。

    他皺着眉頭問道: “可是我們怎麼背城一戰呢?我們八個廠頂得的五十多萬,全做了空頭了;我又是幹繭存絲那兩項擱淺了将近二十萬;現款沒有,可怎麼辦呢?” “這個,我和吉人也商量過。

    辦法是這樣的:我們三個人再湊齊五十萬,另外再由你去竭力撺慫杜竹翁,要他再做空頭——那麼兩下一逼,或者可以穩渡難關!” “竹齋這一層就沒有把握。

    上次我同他約好同做空頭,他倒居然抛出了三百萬去,可是前天我方才曉得他早又補進了;一萬頭隻賺到二十元,他就補進了!而且,這二十元的賺頭也就是我們抛出那兩百萬去的時候作成了他的!和甫,你想這麼膽小的人,拿他來怎麼辦!我們約他做攻守同盟,本想彼此提攜,有福同享,有禍同當,不料他倒先來沾我們的光了,這還有什麼可說!” “可是荪甫,你仍舊去試試看。

    眼前離‘交割’近極了,即使竹齋不肯抛空,隻要他不做多頭,守中立,也就對于我們有莫大的好處了!” 王和甫說着就哈哈笑起來,摸一下胡子,好像勝利極有把握。

    于是吳荪甫也隻好答應了。

    接着他們又商量到他們三個人怎樣拼湊五十萬出來。

    王和甫不慌不忙疊着指頭說: “益中裡新拉來的存款就有二十萬光景,剩下三十萬,我們每人十萬,還怕籌不出來麼?要是雲山在香港招股有點眉目,趕這五六天裡電彙這麼二三十萬來,那就更不用怕了!況且,——黃奮那邊今天又有新消息,大局是利在做‘空’的; 荪甫,這是難得易失的機會!怎麼你近來少決斷?” 吳荪甫默然不響。

    過一會兒,他的臉上透出紅氣來,他的眼光一亮,就拍着椅臂厲聲叫道: “好呀!既然你和吉人都是那樣好興緻,我也幹!可是我當真現款幹了。

    我打算拿我的廠去做一筆押款!還有我這住身房子,照地價算,也值十多萬,簡直就連廠一總去押了二十萬罷!” 王和甫哈哈大笑,翹起大拇指來沖着吳荪甫一揚,吳荪甫卻又接着說: “可是和甫!押地皮,我自己有門路;押廠,卻非得吉人幫忙不辦!” “得了!我去對吉人說了,讓他再和你面談。

    那就定了,竹齋那邊,你得竭力!” 王和甫非常高興地說着,就站起身走了。

    但在大客廳階前正要鑽進汽車,王和甫卻又轉臉叫道: “荪甫!還有一句話!那個姓劉的女人,據說靠不住;她兩頭取巧!” “哦——怎麼知道她也替老趙做偵探?” “是韓孟翔說的。

    徐曼麗也叫我們小心。

    曼麗又是雷參謀告訴她的。

    ” “那麼我就防着她。

    ——怎麼她又粘上了雷參謀呢?” 吳荪甫一邊回答,點着頭沉吟。

    王和甫哈哈笑着,就鑽進汽車去了。

     這時大雨早止,天色反見明朗;天空有許多長條的黃雲,把那天幕變成了一張老虎皮。

    吳荪甫站在那大客廳的石階上沉吟,想起了公債市場上将要到來的“背城一戰”,想起了押房子,押廠,——想得很多且亂,可是總有點懶懶地提不起精神來。

    他站在那裡許久,直到少奶奶回來的汽車叫,方始把他提醒:他還得去找杜竹齋辦“外交”。

     “四妹到底不肯來!我看那邊也還清靜規矩,就讓她住幾天再說。

    ” 少奶奶下車來就氣急喘喘似的說,以為荪甫不免還有一次發作。

    可是意外地荪甫隻點一下頭,就拉着少奶奶再進那車去,一面對汽車夫說道: “到杜姑老爺公館去!——姑老爺公館!還沒聽明白!” 少奶奶坐在荪甫旁邊忍不住微笑了。

    她萬萬料不到荪甫去找姑老爺是為了公債事情,她總以為荪甫是要去把姑奶奶拉出來一同去找四小姐回家。

    而這,她又以為未免小題大做。

    并且她又居然感到四小姐這舉動很可同情;她自己也何嘗不覺得公館裡枯燥可厭呀!于是她臉上的笑影沒有了,卻換上了憂怨無奈的灰色。

    忽然她覺得自己的手被荪甫抓住了,于是她就勉強笑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