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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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别人,可不是麼?然而你呢,覺得逃出去會吃苦,我呢,也是不很喜歡走動。

    ” “嗳,嗳,你倒說得好笑!就好像我們不曾有過關系似的!” “不錯,我們有過關系!但是珊呀!那算得了什麼!你依然是你,不曾缺少了什麼!你的嘴唇依然那樣紅,臂膊依然那樣柔滑,你的眼睛依然那樣會說話!你依然有十足的青春美麗,可以使得未來的正式丈夫快樂,也可以使你自己快樂,難道不是麼?” 林佩珊聽着忍不住笑起來了。

    可不是杜新箨這話也很有理麼?在林佩珊那樣的年紀,她那小小的靈魂裡并沒覺醒了什麼真正意義的戀愛,她一切都不過是孩子氣的玩耍罷了!一枝很長的柳條拂到林佩珊臉上了,她一伸手就折斷了那柔條,放在嘴裡咬一下,又吐出了,格格地又笑着問道: “那麼誰是我的正式丈夫呢?” “這可還沒知道。

    或者,博文,也好!” “可是他們要把我給了你家的老六呀!” “這倒不很有味!老六這人也是天字第一号的寶貝,他不行!然而也不要緊,人生遊戲耳!” 林佩珊笑着舀起一掌水來向杜新箨臉上灑,嬌嗔地射了他一眼,卻不說什麼。

    船穿完了那密密的垂柳,前面河身狹一些了。

    杜新箨長笑一聲,拿起槳來用勁刺到水裡,水聲潑剌剌地響,船就滴溜溜地轉着圈子。

     五點鐘光景,天下雨了。

    這是斜腳雨。

    吳公館裡的男女仆人亂紛紛地把朝東的窗都關了起來。

    四小姐卧房裡一對窗也是受雨的,卻沒有人去關。

    雨越下越大,東風很勁,雨點煞煞煞地直灑進那窗洞;窗前桌子上那部名貴的《太上感應篇》浸透了雨水,夾貢紙上的朱絲欄也都開始漶化。

    宣德香爐是滿滿的一爐水了,水又溢出來,淌了一桌子,浸蝕那名貴的一束藏香;香又溶化了,變成黃蠟蠟的薄香漿,慢慢地淌到那《太上感應篇》旁邊。

     這雨也把遊玩的人們催回家來。

    吳少奶奶是第一個。

    因為雨帶來了涼意,少奶奶一到了家就換衣服。

    接着是林佩珊一個人回來了。

    她的紗衣總有四成濕,可是她不管,跑到樓上就闖進了四小姐的卧室。

     看明白隻有那斜腳雨是這卧室的主人翁時,林佩珊就怔住了。

    她伸一下舌頭,轉身就跑,三腳兩步,就跳進了她姊姊的房裡,忽然笑得肚子痛,說不出話來。

     吳少奶奶是看慣她妹子的憨态的,也就不以為奇,兀自捧着一杯茶在那裡出神。

     房裡稍覺陰暗。

    驟雨打着玻璃窗,忒忒地響,園子裡來了吳荪甫的汽車叫。

    林佩珊笑定了,就踅到吳少奶奶身邊悄悄地問道: “阿姊,你知道我們這裡出了新聞麼?你知道蕙芳四姊到哪裡去了?” 吳少奶奶似乎一驚,但立即又抿着嘴微笑,以為佩珊又在那裡淘氣撒謊。

     “我剛才見過她。

    在麗娃麗妲看見了她!——” 吳少奶奶卻笑出聲來了,以為一定又是佩珊撒謊逗着玩笑。

    她瞅了她妹子一眼,随手放下了那茶杯。

     “不騙你!是真的!可是下了雨,大家全回來了,她卻沒有回來!她房裡是一房間的水了!” 林佩珊銳聲叫着,忽然又曲倒了身子狂笑。

    吳少奶奶覺得妹子的開玩笑太過火了,皺一下眉頭,正想說她幾句,忽然房門一響,吳荪甫滿臉怒容,大踏步進來,劈頭第一句就是: “佩瑤!怎麼四妹跑走了你簡直不知道?” 這是聲色俱厲的呵斥了。

    吳少奶奶方始知道妹子并沒開玩笑,但對于吳荪甫的态度也起了反感,她霍地站了起來,就冷冷地回答道: “她又不是犯人,又沒交代我看守她;前幾天她發怪脾氣,大家都勸她出去逛逛,你們還抱怨我平常出去不邀她;今天她自己到麗娃麗妲去逛一回,你倒又來大驚小怪罵别人了!” “那麼你知道她出去的,為什麼你不攔住她,要她等我回來了再走呢?” “嗳,嗳,真奇怪!我倒還沒曉得你不許她出去呀!況且她出去的時候,我也不在家;是阿珊看見她在麗娃麗妲。

    阿珊,可不是麼?” “咄!誰說不許她出去逛逛!可是她現在逃走了!‘逃走!’ 聽明白了麼?你看這字條!” 吳荪甫咆哮着,就把一個紙團擲在少奶奶眼前。

    這是用力的一擲。

    那紙團在桌子上反跳起來,就掉在地下了。

    吳少奶奶把腳尖去撥一下,卻也不去拾來看;她的臉色變了,她猛可地猜疑到剛才佩珊笑的蹊跷,敢怕是她看見四小姐和什麼男子在麗娃麗妲?而現在四小姐又“逃走”了!這一切感想都是來的那麼快,沒有餘閑給少奶奶去判斷;她本能地再看着地下,想找那紙團。

    可是佩珊早就拾在手裡,而且展開來了。

    寥寥的三行字,非常秀媚的《靈飛經》體,确是四小姐的親筆。

     “那麼,阿素來的時候,佩瑤,你已經出去了麼?我想這件事都是阿素的花頭!” 吳荪甫說這話時的神情和緩些了。

    但蓦地又暴躁起來,劈手從少奶奶手裡奪過那字條來,很仔細地再看着。

    少奶奶反倒心安些了,退一步坐在沙發裡,就溫柔地說道: “這麼一點事何必動火喲!不過四妹也古怪,一忽兒要做坐關和尚,一忽兒又要去讀書,連家裡都不肯住,倒去住什麼七颠八倒的女青年會寄宿舍——” “可不是!她要讀書,隻管對我說好了,難道我不準她麼?何必留一個字條空身走,好像私逃!就是要先補習點功課,家裡不好補習麼?沒有先生,可以請。

    跟阿素去補習?阿素懂得什麼!” “随她去罷。

    過幾天她厭了,自然會回來的!” 看見吳荪甫那一陣的暴怒已經過去,少奶奶又婉言勸着。

     林佩珊也插進來說: “我碰到四姊和素素的時候,四姊和平常一樣,不多說話。

    素素也沒說起這樁事。

    光景是後來談得高興,就一塊兒走了。

     不過前回覺得四姊很固執,現在卻知道她又十分心活!” 吳荪甫點着頭,不再說什麼,卻背着手在房裡踱,似乎還不肯放開,還在那裡想辦法。

    他現在有幾分明白四小姐反抗的是什麼了。

    這損傷他威嚴的反抗,自然他一定不能坐視,但是剛才聽了佩珊的“四小姐心活”的議論,就又觸起了吳荪甫的又一方面的不放心。

    他知道張素素“瘋瘋癫癫”愛管閑事,亂交朋友,如今那“非常心活”的四小姐卻又要和張素素在一處,這危險可就不小!做哥哥的他,萬萬不能坐視呀! 于是陡然站住了,吳荪甫轉臉看着少奶奶;在薄暗中,他那臉色更顯得陰沉,他的眼睛閃着怒火。

    他向少奶奶走進一步。

    這是一個“攫噬”的姿勢了!少奶奶不懂得又是什麼事情要爆發,心裡一跳,忍不住背脊上溜過一絲的冰冷。

    但是憑空來了個岔子:王媽進來報告“有客”。

    吳荪甫的眼珠一翻,轉身便走,然而将到房門邊,他到底又站住了,回頭對少奶奶說道: “佩瑤!你馬上到女青年會寄宿舍去同四妹來!好歹要把她叫回來!” “何必這麼性急呢!四妹是倔強的,今天剛出去,一定不肯回來。

    ” 吳少奶奶意外地松一口氣,婉轉地回答。

    卻不料吳荪甫立即又是怒火沖天。

    他大聲喝道: “不用多說!你馬上就去!好歹要把她叫回來!今天不把她叫回來,明天她永不會再回來!” 隻是這樣命令着,也沒說出理由來,吳荪甫就快步跑下樓去會客了。

     來客是王和甫,已經等得很不耐煩,一眼看是吳荪甫出來,連半句“寒暄”也都沒有,隻是慌慌張張地拉着到小客廳裡,反手就将門碰上,這才很機密地輕聲說道: “一個緊要的消息!剛才徐曼麗來報告的!老趙知道我們做‘空頭’,就使手段來和我們搗蛋了!這家夥!死和我們做對頭!可是,據曼麗說,老趙自己也不了,也有點兜不轉!” 吳荪甫聽王和甫說完,這才把屏住的那口氣松了出來。

    眼前還沒鬧亂子,他放了一半心了。

    老趙“使手段”麼?那已經領教過好幾次了,算不了什麼!可是老趙自己也感着經濟恐慌麼?活該!誰叫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