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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抿着嘴笑,不作聲。

    這把吳荪甫更加激怒了。

    他用力哼了一聲,十分嚴厲地又接着說下去: “譬如四妹的事。

    我不是老頑固,婚姻大事也可以聽憑本人自己的意思。

    可是也得先讓我曉得,看兩邊是不是合式;用不到瞞住了我!況且這件事,我也一向放在心上,也有人在我面前做媒;你們隻管瞞住了我鬼混,将來豈不是要鬧出笑話來麼?” “嗳,這就奇了,有什麼鬼混呀!你另外看得有合式的人麼?你倒說出來是誰呢?” 吳少奶奶不能不開口了,可是吳荪甫不回答,霍地轉身對四小姐正色問道: “四妹,你心裡有什麼意思,趁早對我說罷!說明了好辦事。

    ” 四小姐把臉垂到胸脯上,一個字也沒有。

    她的心亂跳。

    她怕這位哥哥,又恨這位哥哥。

     “那麼,你沒有;我替你做主!” 吳荪甫感到冷箭命中了敵人似的滿足,長笑一聲,轉身就走。

    但當他跑進了他的書房時,那一點滿足就又消失。

    他還想“咬一口”,準對他的真正敵人“咬一口”。

    不是像剛才那樣無所為的“遷怒”,而是為的要補償自己的損失向可咬的地方“咬”一口!現在他的暴躁漸漸平下去了,心境轉入了拚死命突圍的頑強,殘酷和冷靜。

    然而同時也發生了一種沒有出路的陰暗的情緒。

    他的心忽而蔔蔔地跳得很興奮,忽而又像死了似的一動不動。

    他那飛快地旋轉的思想的輪子,似乎也不很聽從他意志的支配:剛剛想着益中公司總經理辦公室内那一幕驚心動魄的談話,突然攔腰裡又闖來了劉玉英那誘惑性的笑,那眼波一轉時的臉紅,那迷人的低聲一句“用什麼稱呼”;剛剛在那裡很樂觀地想到怎樣展開陣線向那八個廠堂而皇之進攻,突然他那鐵青的臉前又現出了那八個廠二千多工人的決死的抵抗和反攻,—— 他的思想,無論如何不能集中;尤其是劉玉英的妖媚的笑容,俏語,眼波,一次一次闖回來誘惑他的籌劃大事的心神。

    這是反常!他向來不是見美色而颠倒的人! “咄!魔障!” 他蓦地跳起來拍着桌子大呼。

     “障!”——那書房的牆壁響出了回聲。

    那書房窗外的樹木蘇蘇地譏笑他的心亂智昏。

    他又頹然坐下了,咬緊着牙齒想要再一度努力恢複他的本真,驅逐那些盤踞在心頭的不名譽的懦怯,頹廢,以及悲觀,沒落的心情。

     可是正在這時候,書房門悄悄地開了,屠維嶽挺直了胸脯站在門口,很大方地一鞠躬,又轉身關了門,然後安詳地走到吳荪甫的寫字桌前,冷靜地然而機警地看着吳荪甫。

     足有二三分鐘,兩個人都沒有話。

     吳荪甫故意在書桌上的文件堆裡抽出一件來低頭看着,又拿一枝筆在手指上旋弄,讓自己的臉色平靜下去,又用了很大的力量把自己的心神鎮定了,然後擡頭對屠維嶽擺一擺手,叫他坐下,用很随便的口吻微笑地問道: “第一次我打電話叫你來,不是說你有點事情還沒完麼? 現在完了沒有?” “完了!” 屠維嶽回答了兩個字;可是他那一閃一閃的眼光卻說了更多的話,似乎在那裡說:他已經看出吳荪甫剛才有過一時的暴躁苦悶,并且現在吳荪甫的故意閑整就好比老鷹一擊前的回旋作勢。

     吳荪甫眼光一低,不讓當面這位年青人看透了他的心境; 他仍舊旋弄手裡的筆杆,又問道: “聽說虹口幾個廠情形不好呢!你看來不會出事罷?出了事,會不會影響到我們閘北?” “不一定!” 屠維嶽的回答多了一個字了;很機警地微笑。

    吳荪甫立刻擡起眼來,故意吃驚似的喊道: “什麼!你也說‘不一定’麼?我以為你要拍拍胸脯說:我們廠不怕!——哎,維嶽,‘不一定’,我不要聽,我要的是‘一定’!嗳?” “我本來可以說‘一定’,可是我一進來後就嗅着一點兒東西;我猜想來三先生有一個扣減工錢的命令交給我,所以我就說‘不一定’了。

    ——現在既然三先生要的是‘一定’,也行!” 吳荪甫很注意地聽着,眼光在屠維嶽那冷靜的臉上打圈子。

    過一會兒,他又問道: “你都布置好了罷?” “還差一點。

    可是不相幹。

    三先生!我們這一刀劈下去,反抗總是免不了的;可是一兩天,至多三天,就可以解決。

    也許——” “什麼!你是說會罷工麼?還得三天才能解決?不行!工人敢鬧事,我就要當天解決!當天!——也許?也許什麼?也許不止三天罷?” 吳荪甫打斷了屠維嶽的話,口氣十分嚴厲了,态度卻還鎮靜。

     “也許從我們廠裡爆出來那一點火星會弄成了上海全埠絲廠工人的總同盟罷工!” 屠維嶽冷冷地微笑着回答。

    這是最後的一瓢油,這半晌來吳荪甫那一腔抑制着的怒火立刻又燃旺了!他擲去手裡的筆杆,獰視着屠維嶽,發狂似的喊道: “我不管什麼總同盟罷工!我的廠裡有什麼風吹草動,我就是幹幹脆脆隻要一天内解決!” “那麼三先生隻好用武力——” “對啦!我要用武力!” “行!那麼請三先生準我辭職!” 屠維嶽說着就站了起來,很堅決很大膽地直對着吳荪甫看。

    短短的沉默。

    吳荪甫的臉色漸漸從驚愕轉成為不介意似的冷淡,最後他不耐煩地問道: “你不主張用武力?你怕麼?” “不是!請三先生明白,我好像沒有怕過什麼!我可以老老實實告訴三先生:我很愛惜我一個月來放在廠裡的一番心血,我不願意自己親手推翻一個月來辛辛苦苦的布置!可是三先生是老闆,愛怎麼辦,權柄在三先生!我隻請三先生立刻準我辭職!我再說一句,我并不是害怕!” 屠維嶽驕傲地挺直了胸脯,眼光尖利地射住了吳荪甫的臉。

     “你的布置我知道,現在就要試試你的布置有沒有價值!” “既然三先生是明白的,我可以再說幾句話。

    現在三先生吩咐我要用武力,一天内解決;我很可以照辦。

    警察,包探,保衛團,都是現成的。

    可是今天解決了,隔不了十天兩星期,老毛病又發作,那大概三先生也不喜歡,我替三先生辦事也不能那麼沒有信用;我很愛惜我自己的信用!” 于是吳荪甫暫時沒有話,他又拿起那筆杆在手指上旋弄,釘住屠維嶽看了好半天。

    屠維嶽讓他看,一點表情也不流露到臉上來;他心裡卻微感詫異,為什麼吳荪甫今番這樣的遲疑不決。

     吳荪甫沉吟了一會兒,終于又問道: “那麼,照你說,該怎麼辦?” “我也打算用一點兒武力。

    可是要留到最後才用它!廠裡的工人并不是一個印闆印出來的;有幾個最壞的,光景就是共産份子,一些糊塗蟲就跟了她們跑。

    大多數是膽小的。

    我請三先生給我三天的期限,就打算乘那罷工風潮中認明白了哪幾個有共産嫌疑,一網打盡她!那時候,要用一點武力!這麼一轉,我相信至少半年六個月的安靜是有的。

    一個月來,我就專門在這上頭用了心血!” 屠維嶽很鎮靜很有把握地說,微笑着。

    吳荪甫也是傾注了全心神在聽。

    忽然他的眼珠一轉,獰笑了一聲,站起來大聲興奮地喊道: “維嶽!你雖然能幹,可是還有些地方你見不到呀!那不是捉得完的!那好比黃梅天皮貨裡會生蛀蟲一樣,自然而然生出來!你今天捉完了,明天又生出來!除非等過了黃梅天!可是我們這會兒正遇着那黃梅天,很長,很長,不知道到什麼時候才完的黃梅天!——算了!你的好計策留到将來再說。

     眼前的時勢不許我們有那樣的耐心了!” 屠維嶽鞠一個躬,不說話,心裡想自己這一回“倒黴”是倒定的了;不是辭職,就是他在廠裡的“政權”倒坍,錢葆生那一派将要代替他上台。

    可是吳荪甫突又暴躁起來,聲色俱厲下命令道: “罷工也好,不罷工也好,總同盟罷工也好,我的主意是打定了!下月起,工錢就照八折發!等絲價回漲到九百多兩的時候,我們再說,——好了,你去罷!我不準你辭職!” “那麼,三先生給我三天的期限!” “不!不!一天也不!” 吳荪甫咆哮着。

    屠維嶽臉上的肉輕輕一跳,他的眼光異樣地冷峻了。

    然而意外地吳荪甫突又轉了态度,對屠維嶽揮手,不耐煩地接着說: “傻子!你想跟我訂合同麼?看她們罷下工來情形怎樣,我們再說!” 屠維嶽微笑着又鞠一個躬,不說話;心裡卻看準了吳荪甫這回不比從前,——有點反常,有點慌亂。

    他又想到自己這一回大概要“倒黴”。

    但他是倔強的,他一定要掙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