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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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字像鐵塊似的聲調說道: “我們先要站定了自己的腳跟!可是我們好比打仗,前後會有敵人:日本人開在上海的那些小工廠是我們當面的敵人,老趙是我們背後的敵人!總得先打敗了身前身後的敵人,然後我們的腳跟站得穩!我們那八個廠一定得趕快整頓:管理上要嚴密,要換進一批精明能幹的職員去,要嚴禁糟蹋材料,要裁掉一批冗員,開除一批不好的工人!我看每個廠的預算應得削減二成!” “就是這麼着,從下月起,預算減二成!至于原來的辦事人,我早就覺得都不行,可是人才難得,一時間更不容易找,就一天一天擱着;現在不能再挨下去了。

    和甫,你是天天巡視那八個廠的,你看是應該先裁哪一些人?” 孫吉人依然很冷靜地說,并且他好像忽略了吳荪甫那一席話裡前半段的主要點;但是吳荪甫眼睛裡的火——那是樂觀的火,要和老趙積極奮鬥的火,已經引燃到孫吉人的眼睛。

    這個,吳荪甫是看得非常明白;他緊抓住了這機會,立刻再逼進一步: “剛才我說一千萬公債我們已經放出了一半去。

    我們危險得很呢!老趙布置得很好,準備‘殺多頭’!幸而他的秘密今天就洩漏。

    他的一個身邊人把這秘密賣給我,兩千塊錢她就賣了,還答應做我們的内線,常給我們消息!據老趙的布置,月底交割前,公債要有一度猛跌!可是我們今天就放出了一半去,老趙是料不到的!明天我們就完全脫手,老趙的好計策一點沒有用處!” 吳荪甫一邊說着,霍地站了起來;就像一個大将軍講述出死入生的主力戰的經過似的,他興奮到幾乎滴下眼淚。

    他看着他的兩個同事,微笑地又加一句: “我們以後對付老趙就更加有把握!” 于是整頓工廠的問題暫時擱起,談話集中在老趙和公債。

    吳荪甫完全勝利了。

    他整饬了自己一方面的陣線,他使得孫吉人他們了解又做公債又辦廠不是矛盾而是他們成功史中不得不然的步驟;他說明了消極的“自立政策”——不仰賴銀錢業的放款,就等于坐而待斃;隻有先戰勝了老趙,打破了老趙指揮下的“經濟封鎖”,然後能真正“自己立定腳跟”!他增強了他那兩個同事對于老趙的認識和敵意。

    他把益中公司完全造成了一個“反趙”的大本營! 最後,他們又回到那整頓工廠問題。

    在這上頭,他們自然要加培努力。

    裁人,減工資,增加工作時間,新訂幾條嚴密到無以複加的管理規則:一切都提了出來,隻在十多分鐘内就大體決定了。

     “開除工人,三百到五百;取消星期日加工;延長工作時間一小時;工人進出廠門都要受搜查;廠方每月扣留工資百分之十,作為‘存工’,扣滿六十五元為度,将來解雇時,廠方可以發還:這一些,馬上都可以辦。

    可是最後一條——工錢打九折,怕的工人們要鬧起來!可不是,取消星期日加工,已經是工錢上打了個九折;現在再來一個九折,一下裡太狠了一點,恐怕他們當真要鬧什麼罷工怠工,反多了周折。

    我主張這一項暫且緩辦,——哎,你們看是怎樣?” 王和甫搔着頭皮遲疑地說,眼睛望着吳荪甫那緊繃繃的臉。

     吳荪甫微笑,還沒開口,那邊,孫吉人已經搶先發言,例外地說的很急: “不,不!我們認真的地方認真,優待的地方也比别家優待。

    和甫,你沒看見我們還有獎勵的規則麼?工作特别好,超過了我們預定的工作标準時,我們就有特别獎。

    拿燈泡廠來說罷,我們現在暫定燈泡廠的工人每人每日要做燈泡二百隻,這個數目實在是很體恤的了;工人手段好,不偷懶,每天做二百五十隻也很容易,那時我們就給他一角五分的特别獎,月底結算,他的工錢不是比原來還多麼?” “啊,啊,吉人,話是不錯的;我們很優待。

    就可惜工人們不很懂理,扣了的,他們看得見,特别獎,他們就看不見! 荪甫,不是我膽小怕事,當真我們得仔細考慮一下。

    ” 王和甫的口氣依然不放松;他是專門負責管理那八個廠的,他知道那八個廠的二千多工人早已有些不穩的狀态。

     吳荪甫他們兩位暫時沒有回答。

    這總經理辦公室内又一次死一樣的沉寂。

    外邊馬路上電車的聲音隆隆地滾了來,又滾了去。

    西斜的太陽像一片血光罩住了房裡的雪白桌布和沙發套。

     深思熟慮的神色在吳荪甫臉上擺出來了。

    他并沒把什麼怠工罷工當作一回事;他自己廠裡常常鬧這些把戲,不是屢次都很順利的解決了麼?但是他自己的那些經驗就告訴他,必須廠裡有忠心能幹的辦事員然後勝利有把握。

    而公司管理下這八個廠還沒有那樣的“好”職員,又況是各自獨立的八個廠,那一定更感困難。

    王和甫的顧慮不能完全抹煞! 這時孫吉人恰好又表示了同吳荪甫的思想“暗合”的意見: “那麼工錢九折一層,緩辦個把月,也行。

    可是我們一定要趕快先把各廠的管理部整頓好!舉動輕浮的,老邁糊塗的,都要裁了他!立刻調進一批好的來!我想荪甫廠裡也許可以抽調幾個人出來。

    我們預定一個月的工夫整頓各廠的管理部,再下一個月就可以布告工錢打九折。

    我們的特别獎勵規則卻是要立刻實行,好讓工人們先知道我們是賞罰分明,誰的本事好,不偷懶,誰就可以抓大把的錢!” 吳荪甫聽着就點一下頭。

    但是突然一陣急促而沉重的皮靴聲像打鼓似的直滾到這辦公室的門外,中間夾着茶房的慌張的呵問:“找誰呀?不要亂跑!”辦公室裡吳荪甫他們聽了都一怔。

    同時那辦公室的門已經飛開,闖進一個人來,滿頭大汗,挾着個很大的文書皮包,一伸腿把那門踢上,這人一邊走,一邊就喊道: “閻軍全部出動了!德州混亂!雲山到香港去辦的事怎樣了,你們這裡有沒有他的電報?” 這人就是黃奮,有名的“大炮”。

     吳荪甫的臉色立刻變了。

    王和甫卻哈哈笑着跳了起來慌忙問道: “當真麼?幾時的消息?” “半個鐘頭前的消息,誰說是不真的!雲山來了電報沒有?” 黃奮氣咻咻地說着,用力拍他腋下的文書皮包,表示那“消息”就裝在皮包裡,再也不會錯的。

     “濟南呢?要到濟南,光景總有一場大戰?” 吳荪甫搶前一步問,他那濃眉毛簌簌地在跳了。

     “四五天内就要打進濟南。

    大戰是沒有的!大戰要在津浦路南段!” “四五天?哦!大戰是沒有的!嘿,嘿!” 吳荪甫自言自語地狂笑着,退後一步,就落在沙發裡了;他的臉色忽然完全灰白,他的眼光就像會吃人似的。

    津浦路北段的軍事變化來得太快了!快到就連吳荪甫那樣的靈敏手腕也趕不上呀! 孫吉人也省悟到了;他重重地籲一口氣,望了吳荪甫一眼,又看房裡那座大鐘,正是四點。

    他立刻想像到交易所裡此刻也許正在萬聲的狂噪中跌停了闆。

    他的心跳了,他不敢再往下想。

     “沒有電報來麼?這才是怪!和甫,要是接到了,馬上通知我呵!” 黃奮一邊說,一邊就轉身走了,同他來時一樣的突兀。

     吳荪甫蓦地又跳了起來,牙關咬得緊緊地,圓睜看一雙眼。

    他暴躁地大步走了個半圓,忽然轉身站住了,面對着愕然的王和甫,和苦着臉沉思的孫吉人,很興奮而又很慌亂地說道: “我想來隻有一個辦法了。

    運動經紀人提早兩天辦交割!不是說還得四五天才能打進濟南麼?算是四天罷,那麼,那麼,提早兩天辦交割,剛好在濟南陷落以前。

    那時候,那時候,市面上雖然有謠言,也許債價還不至于狂跌!提早兩天辦交割,就是大後天停市了,那,那,‘空頭’明天不能再拚下去,我們剩下的五百萬也是明天放出去,看來還可以扯一個不進不出!——哎,他們幹什麼的?忽然大軍出動了!” “幸而消息得的早。

    上次張桂軍退出長沙的當兒,可不是我們早得消息就挽救了過來麼?” 孫吉人先對吳荪甫的辦法表示了贊成,一半也是勉強寬慰自己。

     “荪甫,就是這麼辦很好!趕快動手!” 王和甫聽明白了時,依然是興高采烈;他很信仰吳荪甫的巧妙手段。

     “那麼,我先打一個電話找陸匡時來,——謀事在人;我們花一個草頭,也許可以提前兩天。

    ” 吳荪甫的口氣鎮定些了;他皺着眉頭,一邊說,一邊看那大鐘。

    現在真是“一寸光陰一寸金”的緊急時期!他獰笑了一聲,就匆匆地跑到辦公室隔壁的“機要房”打電話去了。

     這裡,王和甫,孫吉人兩個都不說話。

    孫吉人看着面前大餐桌上的花瓶,又仰臉去看牆上挂的“實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