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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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個活潑潑地愛快樂的女郎,眼前又是醉人的好春景,她怎麼肯為一些不可知的未來的危險而白擔着驚恐。

    但是别人的心事就有點不同。

    李玉亭詫異地看了杜新箨一會兒,又望望吳芝生,範博文他們,似乎想找一個可與莊言的人。

    末後,他輕輕歎一口氣說: “嗯,——照這樣打,打,打下去;照這樣不論在前方,後方,政,商,學,全是分黨成派,那恐怕總崩潰的時期也不會很遠罷!白俄失去了政權,還有亡命的地方,輪到我們,恐怕不行!到那時候,全世界革命,全世界的資産階級——” 他不能再往下說了,他低垂着頭沉吟。

    他很傷心于黨政當局與社會巨頭間的窩裡翻和火併,他眼前就負有一個使命,——他受吳荪甫的派遣要找趙伯韬談判一點兒事情,一點兒兩方權利上的争執。

    他自從剛才在東新橋看見了示威群衆到此刻,就時時想着那一句成語:不怕敵人強,隻怕自己陣線發生裂痕。

    而現在他悲觀地感到這裂痕卻依着敵人的進展而愈裂愈深! 忽然一聲狂笑驚覺了李玉亭的沉思。

    是杜新箨,他背靠到門邊,冷冷地笑着,獨自微吟: “且歡樂罷,莫問明天:醇酒婦人,——沉醉在美酒裡,銷魂在溫軟的擁抱裡!” 于是他忽然揚聲叫道: “你們看,這樣迷人的天氣!呆在這裡豈不是太煞風景!我知道有幾個白俄的亡命客新辟一個遊樂的園林,名叫麗娃麗妲村,那裡有美酒,有音樂,有舊俄羅斯的公主郡主貴嫔名媛奔走趨承;那裡有大樹的綠蔭如幔,芳草如茵!那裡有一灣綠水,有遊艇!——嗳,雪白的胸脯,雪白的腿,我想起了色奈河邊的快樂,我想起了法蘭西女郎如火一般的熱情!” 一邊說,一邊他就轉身從闆壁上的衣鈎取了他的草帽和手杖,他看見自己的提議沒有應聲,似乎一怔,但立即冷然微笑,走到林佩珊跟前,伸出手來,微微一呵腰,說道: “密司林,如果你想回家去,我請密司張伴你——” 林佩珊迷惘地一笑,又急速地溜一眼看看張素素他們四個,然後下決心似的點着頭,就倚在杜新箨臂上走了。

     這裡吳芝生對範博文使了個眼色。

    然而範博文居然揚揚一笑,轉身看着李玉亭說: “玉亭,不能不說你這大學教授狗屁!你的危言诤論,并不能叫小杜居安思危,反使得他決心去及時行樂,今夕有酒今夕醉!辜負了你的長太息而痛哭流涕!” “無聊!說它幹麼!我們到北四川路去罷。

    芝生,不是柏青說過北四川路散隊?” 張素素叫着,看一看桌子上的碟子,拿一張鈔票丢在碟子裡,轉身就走。

    吳芝生跟着出去。

    範博文略一遲疑,就連聲叫“等一等”,又對李玉亭笑了一笑,也就飛奔下樓。

     李玉亭倚在窗口,竭目力張望。

    馬路上人已經少了一些,吳芝生與範博文夾在張素素兩邊,指手劃腳地向東去了。

    有一個疑問在他腦中萦回了一些時候:這三個到北四川路去幹什麼呢?……雖則他并沒聽清張素素的最後一句話,然而她那種神氣是看得出來的;而況他又領教過她的性情和思想。

    “這就是現今這時代不可避免的分化不是?”他悶悶地想着,覺得心頭漸漸沉重。

    末了,他擺開了一切似的搖着頭,又往下看看街上的情形,便也離開了那大三元酒家。

     他是向西走。

    到華安大廈的門前,他看了一看手腕上的表,已經十點半,他就走進去,坐電梯一直到五樓。

    他在甬道中拿出自己的名片寫了幾個字,交給一個侍役。

    過了好久,那白衣的侍役方來引他進了一間正對跑馬廳的一裡一外兩套間兼附浴室的精緻客房。

     通到浴室的門半開着,水蒸氣挾着濃香充滿了這一裡一外的套間,李玉亭的近視眼鏡的厚玻璃片上立刻起了浮暈,白茫茫地看不清。

    他仿佛看見有一個渾身雪白毛茸茸的人形在他面前一閃,就跑進右首作為卧室的那一間裡去了;那人形走過時飄蕩出刺腦的濃香和格格的豔笑。

    李玉亭惘然伸手去抹一下他的眼鏡,定神再看。

    前面沙發裡坐着的,可就是趙伯韬,穿一件糙米色的法蘭絨浴衣,元寶式地橫埋在沙發裡,側着臉,兩條腿架在沙發臂上,露出黑滲滲的兩腿粗毛;不用說,他也是剛剛浴罷。

     趙伯韬并不站起來,朝着李玉亭随便點一下頭,又将右手微微一伸,算是拓呼過了,便轉臉對那卧室的門裡喊道: “玉英!——出來!見見這位李先生。

    他是近視眼,剛才一定沒有看明白。

    ——呃,不要你裝扮,就是那麼着出來罷!” 李玉亭驚異地張大了嘴巴,不懂得趙伯韬這番舉動的作用。

    可是那渾身異香的女人早就笑吟吟地袅着腰肢出來了。

    一大幅雪白的毛巾披在她身上,像是和尚們的袈裟,昂起了胸脯,跳躍似的走過來,異常高聳的Rx房在毛布裡面跳動。

    一張小圓臉,那鮮紅的嘴唇就是生氣的時候也像是在那裡笑。

    趙伯韬微微笑着,轉眼對李玉亭尖利地瞥一下,伸手就在那女人的豐腴的屁股上擰一把。

     “啊唷……” 女人作态地嬌喊。

    趙伯韬哈哈大笑,就勢推撥着女人的下半身,要她袅袅婷婷地轉一個圈子,又一個圈子,然後用力一推,命令似的說道: “夠了!去罷!裝扮你的罷——把門關上!” 仿佛拿珍貴的珠寶在人面前誇耀一番,便又什襲藏好了似的,趙伯韬這才轉臉對李玉亭說: “怎麼?玉亭!吓,你自己去照鏡子,你的臉紅了!哈哈,你真是少見多怪!人家說我姓趙的愛玩,不錯,我喜歡這調門兒。

    我辦事就要辦個爽快。

    我不願意人家七猜八猜,把我當作一個有多少秘密的妖怪。

    剛才你一進來看見我這裡有女人。

    你的眼睛不好,你沒有看明白。

    你心裡在那裡猜度。

    我知道。

    現在你可看明白了罷?也許你還認識她,你說不好麼? 西洋女人的皮膚和體格呢!” 忽然收住,趙伯韬搖搖身體站起來,從煙匣中取一枝雪茄銜在嘴裡,又将那煙匣向李玉亭面前一推,做了個“請罷”的手勢,便又埋身在沙發裡,架起了腿,慢慢地擦火柴,燃着那枝雪茄。

    他那态度,就好像一點心事也沒有,專在那裡享清福。

    李玉亭并不吸煙,卻是手按在那煙匣邊上,輕輕地機械地摸了一會兒,心裡很在躊躇,如何可以不辱吳荪甫所付托的使命,而又不至于得罪老趙。

    他等候老趙先發言。

    他覺得最好還是不先自居于“交涉專使”的地位,不要自己弄成了顯然的“吳派”。

    然而趙伯韬隻管吸煙,一言不發,眼光也不大往李玉亭臉上溜。

    大約五分鐘過去了,李玉亭再也捱不下,決定先說幾句試探的話: “伯翁,昨天見過荪甫麼?” 趙伯韬搖頭,把雪茄從嘴唇上拿開,似乎想說話了。

    但一伸手彈去了煙灰,重複銜到嘴裡去了。

     “荪甫的家鄉遭了匪禍,很受些損失,因此他心情不好,在有些事情上,近于躁急;譬如他和伯翁争執的兩件事,公債交割的賬目和朱吟秋的押款,本來就——” 李玉亭在這“就”字上拖了一下,用心觀察趙伯韬的神色;他原想說“本來就是小事”,但臨時又覺得不妥當,便打算改作“本來就總有方式妥協”,然而隻在這一吞吐間,他的話就被趙伯韬打斷了。

     “喔,喔,是那兩件事叫荪甫感得不快麼?啊,容易辦!可是,玉亭,今天你是帶了荪甫的條件來和我交涉呢,還是來探探我的口風?” 猛不防是這麼“爽快的辦法”,李玉亭有點窘了;他确是帶了條件來,也負有探探口風的任務,但是既經趙伯韬一口喝破,這就為難了,而況介于兩大之間的他,為本身利害計,最後是兩面圓到。

    當下他就笑了笑,趕快回答: “不——是。

    伯翁和荪甫是老朋友,有什麼話,盡可以面談,何必用我夾在中間——” “可不是!那麼,玉亭,你一定是來探探我的口風了!好,我老實對你說罷。

    我這個人辦事就喜歡辦的爽快!” 趙伯韬又打斷了李玉亭的話頭,炯炯的眼光直射在李玉亭臉上。

     “伯翁那樣爽快,是再好沒有了。

    ” 被逼到簡直不能轉身的李玉亭隻好這麼說,一面雖有點抱怨趙伯韬太不肯體諒人,一面卻也自感到在老趙跟前打算取巧是大錯而特錯。

    他應得立即改變策略了!但是趙伯韬好像看透了李玉亭的心事似的蓦地仰臉大笑,站起來拍着李玉亭的肩膀說: “玉亭,我們也是老朋友,有什麼話就說什麼話。

    我是沒有秘密的。

    就像對于女人——假使荪甫有相好的女人,未必就肯公之衆目。

    嗳,玉亭,你還要看看她麼?看一看裝扮好了的她!——丢那媽,寡老!你知道我不大愛過門的女人,但這是例外,她不是人,她是會迷人的妖精!” “你是有名的兼收并蓄。

    那也不能不備一格!” 李玉亭覺得不能不湊趣着這麼說,心裡卻又發急,惟恐趙伯韬又把正經事滑過去;幸而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