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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箨先生,你以為應該怎麼辦才是成事有餘,敗事不足?” 吳芝生搶在張素素前面說,用力将張素素的手腕一拉。

    杜新箨笑而不答,隻撮起嘴唇,噓噓地吹着《馬賽曲》。

    範博文驚訝地睒着眼睛。

    林佩珊在一邊暗笑。

    張素素鼓起小腮,轉臉對吳芝生說: “你還問什麼呢!他的辦法一定就是他們老六——學詩的什麼‘鐵掌’政策。

    一定是的!” “剛剛猜錯了,密司張。

    我認定中國這樣的國家根本就沒有辦法。

    ” 杜新箨依然微笑着說。

    他這話剛出口,立刻就引起了張素素與吳芝生兩個人的大叫。

    但是範博文卻伸過手去在杜新箨的肩頭拍一下,又翹起一個大拇指在他臉前一晃。

    恰在此時,跑堂的送進點心來,猛不防範博文的手往外一揮,幾乎把那些點心都碰在地下。

    林佩珊的笑聲再也忍不住了,她一邊大笑,一邊将左手扶住了椅子,右手揉着肚子。

     “博文,你——” 張素素怒視着範博文喊叫。

    然而範博文接下去對杜新箨說的一句話又使得張素素破怒為笑: “老箨,你和令叔學詩老六,正是不可多得的一對。

    他是太熱,你是太冷;一冷,一熱,都出在貴府!” “多謝你恭維。

    眼前已經是夏天,還是冷一點好。

    ——吃點心罷!這,倒又是應該乘熱。

    ” 杜新箨說着幹笑一聲,坐下去就吃點心。

    張素素好像把一腔怒氣遷惹到點心上面了,抓過一個包子來,狠狠地咬了一口,便又丢下,盛氣向着範博文問道: “你呢?光景是不冷不熱的罷?” “他是一切無非詩料。

    冷,熱,捉了人去,流了血,都是詩料!” 吳芝生看見有機會,就又拿範博文來嘲笑了。

    誠然他和杜新箨更不對勁,可是他以為直接嘲諷範博文,便是間接打擊杜新箨;他以為杜範之間,不過程度之差。

    這種見解,從什麼時候發生,他自己也不知道;但自從杜範兩位互争林佩珊這事實日漸明顯以後,他這個成見也就逐漸加濃了。

    當下他既給了範博文一針,轉眼就從杜新箨臉上看到林佩珊身上。

    杜新箨還是不動聲色,側着頭細嚼嘴裡的點心,林佩珊則細腰微折,倚在張素素坐的那張椅子背上,獨自在那裡出神。

     範博文不理吳芝生的譏諷,挨張素素的旁邊坐了,忽又歎一口氣輕聲說: “我是見了熱就熱,見了冷卻不一定就冷。

    我是喜歡說幾句俏皮話,但是我的心裡卻異常嚴肅;我常想做一些正經的嚴肅的事,我要求一些事來給我一下刺激!你們今天早上為什麼不來招呼我一道走呢?難道你們就斷定我不會跟你們一同去示威麼?——呃,你們那位同伴,也許是被捕了,我很想認識他。

    ” 張素素笑了,一面換過餃子來吃,一面回答: “你這話就對了。

    你早不說,誰知道你也要來的呢!不過有一層——” 在這句上一頓,張素素忽然仰起臉來看看椅背後凝眸倦倚的林佩珊,怪樣地笑着,同時有幾句刁鑽的話正待說出來,可是林佩珊已經臉紅了。

    張素素更加大聲笑。

    蓦地杜新箨拿起筷子在桌子上輕輕打着,嘴角上浮出冷冷的淺笑,高聲吟起中國舊詩來了: 容顔若飛電,時景如飄風; 草綠霜已白,日西月複東; 華鬓不耐秋,飒然成衰蓬!…… 君子變猿鶴,小人為沙蟲—— 張素素聽着皺了眉尖,鼻子裡輕輕哼一聲。

    此時房間的矮門忽然蕩開,一個人當門而立,大鼻子邊一對仿佛玻璃杯厚底似的近視眼鏡突出在向前探伸的腦袋上,形狀非常可笑。

    這人就是李玉亭。

    似乎他還沒看明白房裡有幾個人,以及這些人是誰。

    張素素猛不防是李玉亭,便有幾分不自在。

    吟詩的杜新箨也看見了,放下筷子,站起來招呼,一面笑嘻嘻瞥了張素素一眼,問李玉亭道: “教授李先生,你怎麼也來了?什麼時候來的呀?光景是新拜了範博文做老師,學做偵探小說罷!” “老箨,你這話該打嘴巴!” 看見張素素倏然變色,範博文就趕快搶前說,又瞪了杜新箨一眼。

    李玉亭不明白他們的話中有骨,并不回答;他小心惴惴地往前挪了一步,滿臉堆起笑容來說道: “呀,你們五位!也是避進來的麼?馬路上人真多,巡捕也不講理,我的眼睛又不方便,剛才真是危險得很——” “什麼!示威還沒散麼?” 吳芝生急急忙忙問,嘴裡還在嚼點心。

     “沒有散。

    我坐車子經過東新橋,就碰着了兩三百人的一隊,洋瓶和石子是武器,跟巡捕打起來了。

    不知道什麼時候,有人拿傳單望我的車子裡撒。

    我那時隻顧叫車夫趕快跑,哪裡知道将到大新街,又碰到了巡捕追趕示威的人們,——吓,車子裡的一疊傳單就闖了禍!我拿出名片來,巡捕還是不肯放。

    去和巡邏的三道頭說,也不中用。

    末後到底連我的包車夫和車子都帶進捕房去。

    總算承他們格外優待,沒有扣留我。

    現在南京路上還是緊張,忽聚忽散的群衆到處全是,大商店都關上鐵栅門——” 李玉亭講到這裡,突然被打斷了;範博文仰臉大笑,一手指着吳芝生,又一手指着張素素,正想代他們兩個報告也曾怎樣“遇險”,并且有幾句最巧妙的俏皮話也已經準備好了,卻是一片聲呼噪蓦地從窗外馬路上起來,接着就是雜沓的腳步聲在這大三元二樓的各雅座爆發,頃刻間都湧到了樓梯頭了。

    範博文心裡一慌,臉色就變,話是說不出來了,身體一矮,不知不覺竟想往桌子底下鑽,這時張素素已經跑到窗前去探視了,吳芝生跟在後面。

    李玉亭站在那裡發急搓手。

    林佩珊縮到房角,眼睜得挺大,半張開了嘴巴,想說卻說不出。

     惟有杜新箨似乎還能夠不改常度;雖則臉色轉成青白,嘴唇邊還勉強浮出苦笑來。

     “見鬼!沒有事。

    人都散了。

    ” 張素素很失望似的跑回來說。

    她轉臉看見林佩珊那種神氣,忍不住笑了。

    佩珊伸長頸子問道: “怎麼一回事呀!素——你不怕吃流彈!” 張素素搖頭;誰也不明白她這搖頭是表示不怕流彈呢,還是不知道街上的呼噪究竟是什麼性質。

    林佩珊不放心,用眼光去追詢杜新箨;她剛才看見杜新箨好像是最鎮靜,最先料到不會出亂子的。

     “管他是什麼事!反正不會出亂子。

    我信任外國人維持秩序的能力!我還覺得租界當局太張皇,那麼嚴重警戒,反引起了人心恐慌。

    ” 杜新箨眼看着林佩珊和張素素說,裝出了什麼都不介意的神氣來。

     李玉亭聽着隻是搖頭。

    他向來以為杜新箨是不知厲害的享樂公子,現在他更加确定了。

    他忍不住上前一步,很嚴重地對杜新箨說: “不要太樂觀。

    上海此時也是危機四伏。

    你想,米價飛漲到二十多塊錢一擔,百物昂貴;從三月起,電車,公共汽車,紗廠工人,罷工接連不斷。

    共産黨有五月總暴動的計畫——” “那麼實現了沒有呢?今天是五月三十!” “不錯,五月可以說是過去了,但是危機并沒過去呀!隴海,平漢兩條鐵路上是越打越厲害,張桂軍也已經向湖南出動了,小張态度不明,全中國都要卷進混戰。

    江浙交界,浙江的溫台一帶,甚至于甯紹,兩湖,江西,福建,到處是農民騷動,大小股土匪,打起共産黨旗号的,數也數不明白。

    長江沿岸,從武穴到沙市,紅旗布滿了山野,——前幾天,貴鄉也出了亂子,駐防軍一營叛變了兩連,和共匪聯合。

    戰事一天不停止,共黨的活動就擴大一天。

    六月,七月,這頂大的危險還在未來呀——” “然而上海——” “噢,就是上海,危機也一天比一天深刻。

    這幾天内發覺上海附近的軍隊裡有共産黨混入,駐防上海的軍隊裡發現了共産黨的傳單和小組織,并且聽說有一大部分很不穩了。

    兵工廠工人暗中也有組織。

    今天五卅,租界方面戒備得那麼嚴,然而還有示威,巡捕的警戒線被他們沖破,你還說租界當局太張皇麼?” 李玉亭的話愈說愈低,可是聽的人卻覺得入耳更響更尖。

    杜新箨的眉頭漸漸皺緊了,再不發言;張素素的臉上泛出紅潮來,眼光閃閃地,似乎她的熱情正在飛躍。

    吳芝生拉一下範博文的衣角,好像仍舊是嘲笑,又好像認真地說: “等着吧!博文!就有你的詩題了!” 範博文卻竟嚴肅地點一下頭,轉臉看定了李玉亭,正待說些什麼,可是林佩珊已經搶上先了: “上海總該不要緊罷?有租界——” 李玉亭還沒回答,那邊杜新箨接口說道: “不要緊!至少明天,後天,下星期,下一個月,再下一月,都還不要緊!豈但上海,至少是天津,漢口,廣州,澳門,幾處大商埠,在下下下幾個月内,都還不要緊!再不然,日本,法國,美國,總該不至于要緊!供我們優遊行樂的地方還多得很呢,不要緊!” 林佩珊撲嗤一聲笑,也就放寬了心。

    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