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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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罷?拿來!今晚上我帶了去!” 費小胡子的眉毛一跳,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摸着颔下的小胡子瞅着曾滄海的瘦臉兒。

     曾滄海卻堅決地又接下去說: “馬上去拿來交給我。

    一切有我負責任!——你知道麼?七裡橋到了共匪,今晚上要搶鎮,這五萬銀子決不能放在鎮上過夜的。

    荪老三的事就和我自己的事一樣,我不能袖手旁觀。

    ” “哦——那個,今天一早就有這風聲,我已經打電報給三先生請示辦法。

    萬一今晚上有什麼風吹草動,這五萬銀子,我自有安排。

    這是我份内應盡的職務,怎麼敢勞動滄翁呢!” “萬一出了事,你擔的下這個責任?” “擔的下!滄翁的美意,心領謝謝!” 費小胡子毅然回答,又站起身來想走。

    但他的眼珠一轉,忽又坐下,轉看着曾滄海那張又恨恨又沮喪的臉孔問道: “滄翁從哪裡得的消息,知道今晚上一定要出事呢?” “何營長親口告訴我的。

    他也是剛得了密報,而且——好像何營長也有點心慌。

    你知道王麻子的大船到縣裡是載的什麼人?” “是何營長的姨太太到縣裡回拜縣長夫人。

    ——哦,原來如此!然而滄航恐怕還沒知道就在今天兩點鐘的時候,何營長向商會擔保鎮上的治安他負完全責任。

    不過,他說,‘弟兄們已經三個月沒關饷,總得點綴點綴,好叫他們起勁’;他向商會籌借三萬塊錢——” “商會答應了麼?” “自然答應。

    已經送去了。

    ——呀,天黑下來了,還有要事……滄翁什麼時候動身?也許不能夠趕到埠頭上恭送了,恕罪,恕罪!” 說着,費小胡子一揖到地,就急急忙忙地走了。

     曾滄海假意送到大廳的滴水檐前,就回轉來大生氣。

    他咬緊了牙關隻是哼,在那座空廓落落的大廳上轉圈子。

    過去的三小時内,他使了多少心計,不料全盤落空了。

    尤其是這最後的五萬元不能到手,他把費小胡子簡直恨同殺父之仇! 他垂頭尋思報複的計策,腳下就穿過了一條長廊,走到花廳階前了。

    裡面的煙榻上一燈如豆,那一粒淡黃色的火焰不住的在跳。

    他冒冒失失地闖進去,忽然一陣響動,那煙榻上跳起兩個人影來,在煙燈的昏光下,他看得很清楚,一個是他的寶貝兒子家駒,另一個便是阿金。

     “畜生!” 曾滄海猛叫一聲,便覺得眼前昏黑,腿發軟,心裡卻像火燒。

    他本能地扶住了一張椅子,便軟癱在椅子裡了。

    他的幾莖稀胡子簌簌地抖動。

     到他再能夠看清楚眼前的物象時,阿金已經不見了,隻有曾家駒蹲在煙榻上像一匹雄狗,眼睛灼灼地望着他的老子。

     兒子的逆倫,阿金的無恥,費小胡子的可惡,又是七裡橋共軍的威脅:同時在曾滄海的腦子裡翻滾,正不知道怎樣咆哮發威才好。

    最後還是醋勁占了優勢。

    曾滄海拉開他的破嗓子罵道: “畜生!就算你嘴饞,有本事到外邊去弄幾個玩玩,倒也罷了,叫你在家裡吃現成的麼?混賬!弄大了肚子,算是你的兄弟呢?算是你的兒子呀!阿金這騷貨——” 可是,砰,砰,砰,砰!從遠處來,立刻愈繁愈密。

    這是槍聲!像是大年夜的爆竹。

    曾滄海猛一跳,就發瘋似的喊起來: “完了!完了!糟了!糟了!——小畜生!還不趕快跑出去看看,在哪一方,離這裡多少路?” 曾家駒不作聲,反把身體更縮得緊些。

    忽然一個人帶哭帶嚷跑進來,頭發披了滿面,正是阿金。

    一把扭住了曾滄海,這少年女子就像一條蛇似的纏在老頭子身上,哭着嚷着: “都是少爺害了我呀!我是不肯,他,他,——” 曾滄海用盡力氣一個巴掌将阿金打開,氣得說不出話來。

    這時槍聲更加近了,呐喊的人聲也聽得見了。

    曾家駒的老婆抱着小孩子也是哭哭啼啼的跑進來,後面跟着一長串女人:奶媽,粗做娘姨,丫頭,都是慌做一團,亂竄亂叫。

     忽然槍聲聽不見了,隻聽得遠遠的哄哄的人聲。

    花廳外邊梧桐樹上的老鴉拍得翼子撲撲地響,有幾隻還撲進花廳裡來。

    一群女人也都不嚷叫了,隻有小孩子還在哭。

    曾滄海覺得心頭一松,瞥眼看見煙榻上還擺着那本淋過孩子尿的《三民主義》,他就一手搶了來,高頂在頭上,撲通一聲就跪了下去,急口地禱告道: “總理在上,總理陰靈在上,保佑,保佑你的三民主義的信徒呀!” 禱告還沒完,槍聲震耳而起,比前更密更響更近了。

    蔔蔔蔔——機關槍聲也起來了。

    曾滄海蹶然躍起,《三民主義》掉在地下。

    一聲不響,這老頭子沒命地就往裡邊跑。

    可是正在這時候,阿二跑出來,當胸一撞,曾滄海就跌在地下。

    阿二什麼也不管,隻是氣喘喘地叫道: “躲到後面去罷!躺在菜園裡!躺在地下!槍珠厲害!街上全是兵了!前門後門全是兵了!” “什麼?共匪打退了麼?” 不知是哪裡來的力氣,曾滄海一躍而起,拉住了阿二問。

     “是兵和保衛團開火啦!兵和兵又打起來了!” “放屁!滾你的罷!” 曾滄海一聽不對頭,便又突然擺出老爺的威風來。

    可是猛一回頭,看見院子裡映得通紅,什麼地方起火了!蔔蔔蔔——機關槍的聲音跟着又來。

    曾滄海料來大事已去,便喝令媳婦和奶媽等快去收拾細軟。

    他自己拿起那煙燈,跑到花廳右角的一張桌子邊,打開一個文書箱,把大束的田契,借據,存折,都往口袋裡塞。

    直到此時蹲在煙榻上不動也不作聲的曾家駒霍地一跳過來,也伸手到文書箱裡去撈摸了。

    忽然一片呐喊聲像從他們腳邊爆出來。

    曾滄海一慌,手裡的東西都落在地下。

    他顧不得兒子,轉身就往裡面跑,薄暗中卻又劈頭撞着了一個人,一把扭住了曾滄海,尖着聲音叫: “老爺救救我呀!——” 這又是阿金。

    同時一片火光飛也似的從外邊搶進花廳來,火光中瞧見七八個人,都拿着火把。

    阿金立刻認出其中一人,正是她的丈夫,心裡一慌,腿就軟了,不知不覺地就坐在地下,捧着頭,縮成了一團。

    曾滄海乘此機會,臉也不回地沒命逃走,轉瞬間就看不見了。

     “不要臉,沒良心的婆娘,老畜生在哪裡?” 阿金的丈夫搶前一步,怒聲問。

    阿金隻是哭。

    另外兩個人已經捉住了曾家駒,推他到一個青年人的跟前。

     “老狗逃到後面去了!” “進寶!不用去追!我們放在後面的人都認得他!” 幾個人雜亂地嚷。

    這時候,曾家駒的老婆披散着頭發,從裡面沖出來,一眼看見丈夫被人捉住,便拚命撲過去。

    但已經有人從背後揪住了她的頭發,猛力一捽,厲聲問道: “幹什麼?” “幹什麼呀!你們捉我的男人幹什麼?” 曾家駒的老婆坐在地下發瘋似的叫。

    突然她回頭看見阿金蹲在旁邊,她就地一滾,便抓住了阿金,猛的在阿金肩頭咬了一口,扭成一團打起來了。

     “都是你這騷貨闖下來的禍事呀!——老的,小的,全要,——打死你,打死你!” 火把和喊聲又從花廳後面來了。

    三個人拖着曾滄海,其中一個便是阿二。

    曾滄海滿身是灰,隻叫饒命。

    阿金的丈夫趕上去對準那老頭兒的臉上就是一拳,咬緊着牙齒說: “老狗!你也要命麼?” “打死他!咬死他!曾剝皮!” 忿怒像暴風似的卷起來了。

    但是那位佩手槍的青年走過來攔住了衆人,很威嚴地喝道: “不要鬧!先要審他!” “審他!審他!老剝皮放印子錢,老剝皮強奪我們的田地!——” “老狗強占了我的老婆!叫警察打我!” “他叫警察捉過我們許多人了!我們要活活地咬死他!” “哈!看來你又是國民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