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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乎有什麼話要講。

     但是小孩子不讓她開口,哇哇地哭起來了;同時一泡尿直淋,淌滿了一椅子,又滴到地上。

     曾家駒皺了眉頭,臉上的橫肉一條一條都起了棱,猛的一跳就從煙榻上坐起來,正想叱罵他的老婆,卻瞥眼看見撒了一泡尿的小孩子的腳下有一本書,——正是他剛才帶來的那一本,小孩子的兩隻腳正在書面亂踢亂踏。

     “嘿!小畜生!” 曾家駒一聲怒吼,縱步跳到孩子身邊,粗暴地從孩子的腳下扯出那本書來看時,已經是又濕又破碎,不成樣子了。

    孩子的身體一晃,幾乎倒撞下椅子來,但是作怪地反倒停止了哭嚷,撲在母親懷裡,隻把一張小嘴張得很大。

     從兒子手裡看明白了那本濕淋淋的書原來是《三民主義》的時候,曾滄海的臉色陡的變了。

    他跳起來跺着腳,看着兒子的臉,連聲叫苦道: “糟了!糟了!這就同前清時代的《聖谕廣訓》一樣的東西,應該供在大廳裡天然幾上的香爐面前,才是正辦,怎麼讓小孩子撒了尿呀!給外邊人曉得了,你這腦袋還保得住麼? 該死,糟了!” 此時被吓噤了的孩子也哇的一聲哭出來了。

    曾家駒原也不很了然于父親的叫苦連天,但總之是覺得事情糟,而且很生氣,一手揪住了老婆就打。

    孩子和母親的哭聲,小曾的叫罵,混成一片。

    曾滄海搖頭歎氣,隻顧抽煙,随後想起還有大事須上公安分局去一趟,便在沸鬧聲中抖抖衣服走了。

     街上照常熱鬧。

    這雙橋鎮,有将近十萬的人口,兩三家錢莊,當鋪,銀樓,還有吳荪甫獨力經營的電力廠,米廠,油坊。

    這都是近來四五年内興起來的。

     曾滄海一面走,一面觀看那新發達的市面,以及種種都市化的娛樂,便想到現在掙錢的法門比起他做“土皇帝”的當年來,真是不可同日而語了;如果這兩三年的他,不走黑運,那麼,在這繁華的局面下,怕不是早已撈進十萬八千麼?雖說現在已經有了卷土重來的希望,他仍然不免有點怅怅。

    他的腳步就慢起來了。

    到得太白樓酒館的前面,因為人多,他簡直站住了。

     忽然人叢中有一位拉住了曾滄海,劈頭問道: “這個時候你上哪裡去呀?” 曾滄海回頭一看,認得是土販李四;在某一點上,他和這李四原是不拘形迹的密友,但此時在衆目昭彰的大街上,這李四竟拉拉扯扯直呼曰“你”,簡直好像已經和曾滄海平等了,這在常以“鼎鼎望族”自誇的曾滄海委實是太難堪了。

    但是又不便發作。

    跟着雙橋鎮的日漸都市化,這李四的潛勢力也在一天一天膨脹。

    有“土”斯有“财”,便也有“實力”:老地頭蛇的曾滄海豈有不知道?因此他雖然老大不高興,卻竭力忍住了,反倒點頭招呼,微笑着回答: “到公安局去有點公事。

    ” “不用去了,今天是去一件擱一件的了!” 李四很賣弄似的說,并且語氣中還有幾分自大的意味,好像他就是公安分局長。

     “為什麼?難道分局長換了人麼?” 曾滄海實在忍不下去了,也用了幾分譏諷的口吻冷冷地反問。

    可是話剛出口,他又後悔不該得罪這位神通廣大的李四。

     然而運氣得很,李四并沒覺到曾滄海的話中有核;他一把拉着曾滄海走到太白樓斜對面冷清些的地段,把嘴巴靠近曾滄海耳朵邊,悄悄地說道: “難道你沒有聽得風聲麼?” “什麼風聲?” “七裡橋到了共匪,今晚上要搶鎮!” 曾滄海心裡一跳,臉色也變了:但他這吃驚,并不是因為聽說七裡橋有共軍,而且要搶鎮;他是在痛心他的獨得之秘已經不成其為“秘”,因而他的或他兒子的“頭功”是沒有指望了。

    可是他畢竟是老手,心裡一跳以後,也就立刻鎮靜起來,故意搖頭,表示不相信。

     “你不相信麼?老實告訴你,這個消息,現在還沒有幾個人知道。

    我是從何營長的小公館裡得來的。

    營長的姨太太已經避到縣裡去了。

    還是雇的王麻子的船,千真萬确!” 李四悄悄地又接着說,十分熱心關切的樣子。

     現在曾滄海的臉色全然灰白了!他這才知道局勢是意外地嚴重。

    在先他聽得長工阿二說七裡橋的鄉下人傳鑼開會,還以為不過是赤手空拳的鄉下人而已,此時才明白當真還有槍炮俱全的共軍。

    他的恐懼就由被人奪了“頭功”一轉而為身家性命之危了。

    他急口問: “共匪有多少槍呢?” “聽說有百來枝槍罷。

    ” 曾滄海心下一松,想到他的邀功計劃雖然已成畫餅,可是危險也沒有,他就笑了一笑,看着李四的鬼鬼祟祟的面孔,很坦然很大方地說: “百來條槍麼?怕什麼!駐紮在這裡的省防軍就有一營!” “一營!哼!三個月沒關饷!” “還有保衛團呢!” “十個裡倒有十一個是鴉片煙老槍!——勸你把細點,躲開一下罷,不是玩的!本來前兩天風聲就緊,隻有你整天躲在煙榻上抱阿金,這才不知道。

    ——也許沒事。

    可是總得小心見機。

    不瞞你說,我已經吩咐我的手下人都上了子彈,今晚上不許睡覺。

    ” 這麼說着,李四就匆匆地走了。

     曾滄海站着沉吟了一會兒,決不定怎麼辦。

    想到一動總得花錢,他就打算姑且冒險留着;想到萬一當真出了事,性命危險,便也想學學何營長的姨太太。

    後來轉念到“報功”總已不成,上公安局也沒意思,便決定先回家再定辦法。

     家裡卻有人在那裡等。

    曾滄海在蒼茫的暮色中一見那人颔下有一撮小胡子,便知道是吳府總管費小胡子費曉生。

     “好了,滄翁回來了。

    無事不敢相擾,就為的三先生從上海來了信,要我調度十萬銀子,限三天内解去,隻好來和滄翁相商。

    ” 費小胡子開門見山就提到了錢,曾滄海不禁呆了一下。

    費小胡子卻又笑嘻嘻接着說: “我已經查過賬了。

    滄翁這裡是一萬二,都是過期的莊款。

    本來我不敢向滄翁開口,可是三先生的信裡,口氣十分嚴厲,我又湊不齊,隻好請滄翁幫幫我的忙了,感謝不盡。

    ” 曾滄海的臉色陡然放下來了。

    他本來就深恨這費小胡子。

    據他平日揚言,費小胡子替吳府當了幾年總管,已經吃肥了。

    他又說費小胡子挑撥他們甥舅間的感情,所以他做老舅父的隻能在外甥的錢莊上挂這麼區區一萬多銀子的賬。

    現在看見費小胡子竟掮着“三先生”的牌頭來上門讨索,曾滄海覺得非懲他一下不可了,當下就冷冷地回答: “曉生兄,你真是忠心。

    我一定要告訴荪甫另眼看待你!——說來真叫人不相信,我的老姊丈一到上海就去世了!我這裡來了急電,要我去主持喪事。

    ——今晚上打算就動身。

     一切我和荪老三面談,竟不必你費心了!” “是。

    老太爺故世的消息,我們那裡也接了電報,卻不知道原來是請滄翁去主持喪事。

    ” 費小胡子笑着說,不提到錢了;可是他那淡淡的微笑中卻含着一些猜透了曾滄海心曲似的意義。

    他站起來正要告辭,突然被曾滄海阻止: “不忙。

    再坐坐罷,還有幾句話呢!——嗳,荪老三要解十萬銀子去,想來是應急用;現在你調到了多少呢?你報個賬給我聽聽。

    ” “不過半數。

    五萬塊!” 費小胡子複又坐下,仍舊笑嘻嘻地說,可是那語調中就有對于曾滄海的盤問很不痛快的氣味。

    這費小胡子也是老狐狸,很知道吳荪甫早就不滿意這位老舅父。

    不過到底是吳荪甫的嫡親舅父,在禮貌上費小胡子是不敢怠慢的;現在看見曾滄海居然又進一步,頗有“太上主人”自居的神氣,費小胡子就覺得這位老舅父未免太不識相了。

     然而曾滄海的“不識相”尚有更甚于此: “還隻有五萬!想來你沒有解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