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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裡幹什麼?” “你不要指着張三罵李四呀!” 姨太太厲聲說,突然回過臉來對着馮雲卿,兇惡地瞪出了一雙小眼睛。

    看見馮雲卿軟洋洋地陪笑,姨太太就又冷笑一聲,接着說下去: “連這毛丫頭也來放肆了。

    滾熱的東西就拿上來!想燙壞我麼?料想她也不敢,還不是有人在背後指使麼?你給我一句嘴清舌白的回話——” “呃,呃;老九,犯不着那麼生氣。

    抽一筒煙,平平肝火罷。

    我給你打泡。

    金媽,趕快給姨太太梳頭。

    今晚上九點鐘明園特别賽。

    白公館裡已經來過電話。

    ——老九,那邊的五姨太請你先去打十二圈牌再上明園去。

    你看,太陽已經斜了,可不是得趕快,何必為一點小事情生氣。

    ” 馮雲卿一面說,一面就遞眼色給姨太太背後的金媽;又振起精神哈哈一笑,這才躺到煙榻上拿起鐵簽子燒煙,心裡卻像壓着一塊石頭似的怪難受。

     “真的。

    大小姐看相是個大人了,到底還是小孩子,嘴裡沒輕重。

    姨太太有精神,就教訓她幾句;犯不着氣壞了自己。

    ——嗳,還是梳一個橫愛司麼?” 金媽也在一旁湊趣解勸,同時用最敏捷的手法給姨太太梳起頭來。

    姨太太也不作聲。

    她的心轉到白公館的五姨太那裡去了。

    這是她的小姊妹之一。

    而她之所以能夠在馮雲卿面前有威風,大半也是靠仗這位白府五姨太。

    馮雲卿剛搬到上海來的時候,曾經接到過綁匪的吓詐信,是姨太太找着了白府五姨太這根線索,這才總算一個招呼打到底,居然太平無事。

    從此以後,馮雲卿方才知道自己一個鄉下土财主在安樂窩的上海時,就遠不及交遊廣闊的姨太太那麼有法力!從此對于姨太太的夜遊生活便簡直不敢過問了。

     當下小大姐六寶已經收拾好地毯上的碎碗片和粥粒,重新送進一碗不冷不熱的燕窩粥來。

    金媽工作完畢,就到後廂房去整理姨太太的衣服。

    馮雲卿已經裝好了一筒煙,把煙槍放下,閉了眼睛,又想起何慎庵的條陳和李壯飛的辦法來。

    他有了這樣的盤算:如果李壯飛的話可靠,那豈不是勝似何慎庵的“鑽狗洞”麼?當然雙管齊下是最妥當的了,但是——“詩禮傳家”,這怎麼使得!況且姨太太為的特殊原因,已經在家中占了壓倒的優勢,現在如果再來一個女兒也為的“特殊原因”而造成了特殊勢力,那麼,在兩大之間,他這老頭兒的地位就更難處了。

    但願李壯飛的每一句話都是忠實可靠! 然而—— 在這裡,馮雲卿的思想被姨太太的聲音打斷。

    姨太太啜着燕窩粥,用銀湯匙敲着碗邊說道: “大後天就是端陽節了,你都辦好了罷?” “啊——什麼?” 馮雲卿慌慌張張擡起頭來問,一條口涎從他的嘴角邊直淌下去,沾在衣襟上了。

     “什麼呀?啐!節上送禮哪!人家的弟兄們打過招呼,難道是替你白當差!” “哦,哦,——這個——時時刻刻在我心上呢,可是,老九,你知道我做公債虧得一塌糊塗,差不多兩手空空了,還短五六千。

    正要和你商量,看有沒有門路——” “喔——要我去借錢麼?一萬羅,八千呢?拿什麼做押頭? 鄉下那些田地,人家不見得肯收罷!” “就是為此,所以要請教你喲。

    有一個姓李的朋友答應是答應了,就恐怕靠不住;隻有三兩天的工夫了,誤了事那就糟糕,可不是?” 姨太太等候馮雲卿說完了,這才端起那碗燕窩粥來一口氣喝了下去,扭着頸脖輕聲一笑,卻沒有回答。

    丈夫做公債虧了本,她是知道的,然而就窘到那樣,她可有點不大相信。

    要她經手借錢麼?她沒有什麼不願意。

    為的既然經過她的手,她就可以扣下一部分來作為自己過端陽節的各項使用。

     她拈起一根牙簽剔了一會兒牙齒,就笑了笑說道: “幾千的數目,沒有押頭,自然也可以借到;就找白公館的五阿姊,難道她不給我這一點面子。

    不過拿點押頭出去給人家看,也是我們的面子。

    是麼?——田契不中用。

    我記得元豐錢莊上還有一萬銀子的存折呢……” “啊——那個,那個,不能動!” 馮雲卿陡的跳起來說,幾乎帶翻了煙盤裡的煙燈。

     姨太太扁起嘴唇哼了一聲,橫在煙榻上拿起煙槍呼呼地就抽。

     “元豐莊上那一筆存款是不能動的。

    嗳,老九,那是阿眉的。

    當初她的娘斷七以後,由阿眉的舅父姑父出面講定,提這一萬塊錢來存在莊上,永遠不能動用本息,要到阿眉出嫁的時候,一古腦兒給她作墊箱錢呢!” 馮雲卿皺了眉頭氣喘喘地說着,同時就回憶到自己老婆死後便弄這老九進門來,那時候阿眉的舅父和姑父洶洶争呶的情形。

    而且從此以後,他的運氣便一年不如一年,當真合着阿眉的舅父所說“新來這扁圓臉的女人是喪門相”,非傾家蕩産不止。

    ——這麼想着,他忍不住歎一口氣;又溜過眼光去看姨太太。

    但是姨太太的尖利的眼光也正在看他呢,他這一驚可不小,立刻把眼光畏澀地移到那滋滋作響的煙鬥上,并且逼出一臉的笑容。

    他惟恐自己心裡的思想被姨太太看透。

     幸而姨太太似乎并沒理會,把煙槍離開嘴唇寸許,從鼻孔裡噴出兩道濃煙,她意外地柔和而且俏媚地說: “嗳,就一心想做老丈人;辦喜事,墊箱錢,什麼都辦好在那裡,就等女兒女婿來磕頭。

    我是沒有那種福氣,你自己想起來倒好像有——啐,你這夢幾時做醒?” “哦?——” “哎,你是當真不知道呢,還是在我面前裝假呢?” 姨太太忽然格格地笑着說,顯然是很高興而不是生氣。

     “我就不懂——” “是呀,我也不懂為什麼好好的千金小姐不要堂而皇之出嫁,還不要一萬多銀子的墊箱錢——” “老九!——” 馮雲卿發急地叫起來了。

    到底他聽出話頭不對而且姨太太很有幸災樂禍之意,但是兩筒煙到肚後的姨太太精神更好,話來得真快,簡直沒有馮雲卿開口的餘地。

     “喊我幹麼?我老九是不識字的,不懂新法子。

    你女兒是讀書的,會洋文,新式人;她有她的派頭:看中了一個男人,拔起腳來一溜!新式女兒孝順爹娘就是這麼的:出嫁不要費爹娘一點心!” 姨太太說着就放下了煙槍,也不笑了。

    卻十分看不慣似的連連搖頭。

     “當真?” 馮雲卿勉強掙紮出兩個字來,臉色全變了,稀松的幾莖胡子又在發抖,眼白也轉黃了,呆呆地看定了他的老九,似乎疑惑,又似乎驚怖。

    有這樣的意思緊叩着他的神經:自由? 自由就一定得逃走?但是姨太太卻繼續來了怕人的回答: “當真麼!噢,是我造謠!你自己等着瞧罷!一個下流的學生,外路人,奇奇怪怪的,也許就是叫做什麼共産黨——光景你也不肯答應他做女婿;你不答應也不中用,他們新派頭就是腳底揩油!” 好像犯人被判決了罪狀,馮雲卿到此時覺得無可躲閃了;喉頭咕的一聲,眼睛就往上挺,手指尖索索地抖。

    他閉了眼睛,當面就浮現出何慎庵那浮胖的圓臉和怪樣的微笑;這笑,現在看去是很有諷刺的意味了!——“光景是何慎庵這狗頭早已聽到阿眉的爛污行為,他卻故意來開老子的玩笑!”猛可地又是這樣的思想在馮雲卿神經上掠過,他的心裡便又添上一種異樣的味兒。

    他自己也有點弄不明白到底是在痛恨女兒的“不肖”呢,還是可惜着何慎庵貢獻的妙計竟不能實行;總之,他覺得一切都失敗,全盤都空了。

     此時有一隻柔軟的手掌,在他心窩上輕輕撫揉,并且有更柔軟而暖香的說話吹進了他的耳朵: “啧,啧,犯不着那麼生氣呀!倒是我不該對你說了!” 馮雲卿搖一下頭,帶便又捏住了那隻在自己胸口摸撫的姨太太的軟手;過了一會兒,他這才有氣無力地說: “家門不幸,真是防不勝防!——想不到。

    可是,阿眉從沒在外邊過夜,每晚上至遲十一二點鐘也就回家了,白天又是到學校,——她,她,——就不懂她是什麼時候上了人家的當?——” 話是在尾梢處轉了調子,顯着不能輕信的意味。

    姨太太的臉色可就變了,突然抽回了那擺在馮雲卿胸口的一隻手,她對準馮雲卿臉上就是一口唾沫,怒聲叫道: “呸!你這死烏龜!什麼話!我就是天天要到天亮才回來,我有了姘頭哪,你拿出憑據來給我看!” 馮雲卿白瞪着眼睛不作聲。

    又酸又辣的一股味兒從他胸膈間直沖到鼻子尖;他的臉皮也漲紅了,但立即轉成為鐵青;他幾乎忍耐不住,正待發作一下,可是姨太太的第二個攻勢早又來了: “自然是軋姘頭羅!白家五姨太和我是連裆。

    你自己去問罷!” 這樣說着,姨太太連聲冷笑,身子一歪,就躺在煙榻上自己燒煙泡。

    “白家五姨太!——”這句話灌進馮雲卿的耳朵比雷還響些!這好比是套在馮雲卿頭上的一根缰繩,姨太太輕輕一提,就暗示了即使她在外邊軋姘頭,也是有所恃而不怕的。

    現在馮雲卿除了認罪陪笑而外,更沒有别的法子。

     幸而姨太太急于要赴約,當下也就适可而止。

    馮雲卿四面張羅着,直到姨太太換好了衣服,坐上了打電話雇來的汽車,頭也不回地走了後,這才有時間再來推敲關于女兒的事情。

    他在房裡踱了幾步,臉色是蒼白,嘴角是簌簌地抖;然而此時他的心情已經不是單純的怨恨女兒敗壞了“門風”,而是帶幾分抱怨着女兒不善于利用她千金之體。

    這樣的辯解在他腦膜上來回了幾次:“既然她自己下賤,不明不白就破了身,那麼,就照何慎庵的計策一辦,我做老子的也算沒有什麼對她不起;也沒有什麼對不起她已死的娘,也沒有什麼對不起我的祖宗!”漸漸他的臉上浮出了得意的淺笑了,可是隻一刹那,他又攢緊了眉頭。

    他的周到的思慮忽然想到萬一他那已經有了情人的女兒不肯依他的妙計,可怎麼辦呢?老趙已經四十開外,雖然身軀粗壯,可沒有一星兒漂亮的氣味! 着牙關自言自語說: “要是她當真不依,那真是不孝的女兒,不孝的女兒!” 他慌慌張張在房裡轉了幾個圈子,看看那座電鐘,正指着六點十分。

    一天算是過去了!他感覺到再不能延挨光陰,作勢地咳了幾聲,便打定主意找女兒去談判。

     馮眉卿正在自己房裡寫一封信,打算告訴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