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怖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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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何必聚往探江西袁州守将歐平章動靜,以斷歐平章家門前二石獅尾為證,占袁州後,査看果然不錯。

    有小先鋒張煥,遠在初克婺州時,就作元璋的親随伴當從行先鋒,一晚,元璋出去私訪,遇到巡軍攔阻,喝問是誰,張煥說:“是大夫”,巡軍發氣:“我不知道大夫是什麼人,但是犯夜的就逮捕住。

    ”解說了半晌才弄清楚。

    樂人張良才說平話,擅自寫省委教坊司招子,貼市門柱上,被人告發,元璋發怒說:“賤人小輩,不宜寵用!”叫小先鋒張煥捆住樂人,丢在水裡。

    龍鳳十二年以後,經常作特使到前方軍中傳達命令。

    有毛骧和耿忠,毛骧是早期幕僚毛骐的兒子,以舍人作親随,用作心腹親信,和耿忠奉派到江浙等處訪察官吏,民間疾苦。

    毛骧從管軍千戶積功作到都督佥事,掌錦衣衛事,典诏獄,被牽入胡惟庸黨案伏誅,耿忠作到大同衛指揮,也以貪污案處死。

     除文官武将作檢校以外,和尚也有被選拔作這門工作的。

    吳印、華克勤等人,都還俗作了大官,替皇帝作耳目,報告外間私人動止。

    大理寺卿李仕魯上疏力争,以為“自古帝王以來,未聞缙紳锱流雜居同事而可以共濟者也。

    今勳舊耆德,鹹思辭祿去位,而锱流檢夫乃益以讒間。

    ”并具體指出劉基、徐達、李善長、周德興的被猜疑被讒謗,都是這批岀家檢校造的孽。

     檢校的足迹是無處不到的,元璋曾派人去察聽将官家,有女僧誘引華高、胡大海妻敬奉西僧,行金天教法,元璋大怒,把兩家婦人連同和尚一起丢在水裡。

    吳元年得到報告,要前方總兵官把“一個摩泥(摩尼教徒)取來”。

    洪武四年手令:“如今北平都衛裡及承宣布政司裡快行,多是彼土人民為之。

    又北平城内有個黑和尚出入各官門下,時常與各官說些笑話,好生不防他。

    又一名和尚系是江西人,秀才出身,前元應舉不中,就做了和尚,見在城中與各官說話。

    又火者一名姓崔,系總兵官莊人,本人随别下潑皮高麗黑哄隴問,又有隐下的高麗不知數。

    造文書到時,可将遣人都教來,及那北平、永平、密雲、薊州、遵化、真定等處鄉市,舊有僧尼,盡數起來。

    都衛快行承宣布政司快行,盡數發來。

    一名太醫江西人,前元提舉,即自在各官處用事。

    又指揮孫蒼處有兩個回回,金有讓孚家奴也教發來。

    ”調查得十分清楚。

    傅友德出征賜宴,派葉國珍作陪,撥與朝妓十餘人。

    正飲宴間,有内官觇視,說是國珍令妓婦脫去皂帽精子,穿華麗衣服混坐。

    元璋大怒,令壯士拘執葉國珍,與妓婦連鎖于馬坊,妓婦劓去鼻尖。

    國珍說:“死則死,何得與賤人同鎖?”元璋說:“正為你不分貴賤,才這樣對你。

    ”鞭訖數十,發瓜州做壩夫。

    錢宰被征編《孟子節文》,罷朝吟詩:“四鼓鼕鼕起着衣,午門朝見尚嫌遲,何時得遂田園樂?睡到人間飯熟時。

    ”有人給打報告了,第二天元璋對他說:“昨天作的好詩,不過我并沒嫌呵,改作憂字如何?”錢宰吓得磕頭謝罪。

    宋濂性格最為誠謹,有一天請客喝酒,也被皇帝注意了,使人偵視,第二天當面發問,昨天喝酒了沒有,請了哪些客,備了什麼菜?宋濂老老實實回答,元璋才笑說:“全對,沒有騙我。

    ”吳琳以吏部尚書告老回黃岡,元璋不放心,派人去察看,遠遠見一農人坐小機上,起來插秧,樣子很端謹,使者前問:“此地有吳尚書這人不?”農人叉手回答:“琳便是。

    ”使者複命,元璋很高興。

    又如南京各部皂隸都戴漆巾,隻有禮部例外,各衙門都有門額,隻有兵部沒有,據說這也是錦衣衛邏卒幹的事。

    原來各衙門都有人在暗地裡偵察,一天禮部皂隸睡午覺,被取去漆巾,兵部有一晚沒人守夜,門額給人擡走了,發覺後不敢作聲,也就作為典故了。

     朱元璋不但有一個特務網,派專人偵察一切場所,一切官民,他自己也是喜歡搞這一套的。

    例如羅複仁官止弘文館學士,說一口江西話,質直樸素,元璋叫他作老實羅。

    一天,忽然動了念頭,要調查老實羅是真老實還是假老實?出其不意一人跑到羅家,羅家在城外邊一個小胡同裡,破破爛爛,東倒西歪幾間房子,老實羅正扒在梯子上粉刷牆壁,一見皇帝來,着了慌,趕緊叫他女人抱一個小杌子請皇帝坐下,元璋見他實在窮得可以,老大不過意,說:“好秀才怎能住這樣爛房子!”即刻賞城裡一所大邸宅。

     檢校是文官,元璋譬喻為惡狗。

    到洪武十五年還嫌惡狗不濟事,另找一批虎狼來執行大規模的屠殺,把偵伺處刑之權交給武官,特設一個機構叫錦衣衛。

     錦衣衛的前身是吳元年設立的拱衛司。

    洪武二年改親軍都尉府,府統中左右前後五衛和儀鸾司,掌侍衛法駕鹵簿;十五年改為錦衣衛。

     錦衣衛有指揮使一人,三品。

    同知二人,從三品。

    佥事三人,四品。

    鎮撫二人,五品。

    十四所千戶十四人,五品;副千戶從五品;百戶六品。

    所統有将軍力士校尉,掌直駕侍衛巡察緝捕。

    鎮撫司分南北,北鎮撫司專理诏獄。

     直駕侍衛是錦衣衛形式上的職務,巡察緝捕才是工作的重心,對象是“不軌妖言”,不軌指政治上的反對者或黨派,妖言指要求改革現狀的宗教集團,如彌勒教、白蓮教和明教等等。

     朱元璋從紅軍出身,當年也喊過“彌勒降生”、“明王出世”的口号,他明白這些傳說所發生的号召作用,也清楚聚衆結社對現政權的威脅。

    他也在擔心,這一批并肩百戰、骁悍不馴的将軍們,這一群出身豪室的文臣,有地方勢力,有社會聲望,主意多,要是自己一朝咽氣,忠厚柔仁的皇太子怎麼對付得了?到太子死後,太孫不但年輕,還比他父親更不中用,成天和腐儒們讀古書,講三王的道理,斷不是制馭枭雄的角色。

    他要替兒孫斬除荊棘,要保證自己死後安心,便有目的地大動殺手,犯法的殺,不犯法的也殺,無理的殺,有理的也殺。

    錦衣衛的建立,為的便于有計劃地栽贓告密,有系統地誣告攀連,有目标地靈活運用,更方便地在法外用刑。

    各地犯重罪的都解到京師下北鎮撫司獄,備有諸般刑具,罪狀早已安排好,口供也已預備好,不容分析,不許申訴,犯人唯一的權利是受苦刑後畫字招認。

    不管是誰,進了這頭門,是不會有活着出來的奇迹的。

     洪武二十年,他以為該殺的人已經殺得差不多了,下令焚毀錦衣衛刑具,把犯人移交刑部,表示要實行法治了。

    又把錦衣衛指揮使也殺了,卸脫了多年屠殺的責任。

    六年後,胡黨藍黨都已殺完,松了一口氣,又下令以後一切案件都由朝廷法司處理,内外刑獄公事不再經由錦衣衛。

    簽發這道手令之後,摸摸花白胡子,以為天下從此太平,皇業永固了。

     和錦衣衛有密切關連的一件惡政是廷杖。

    錦衣衛學前朝的诏獄,廷杖則是學元朝的辦法。

     在元朝以前,君臣的距離還不太懸絕,三公坐而論道,和皇帝是師友。

    宋代雖然臣僚在殿廷無坐處,禮貌上到底還有幾分客氣。

    蒙古人可不同了,起自馬上,生活在馬上,政府臣僚也就是軍中将校,一有過失,随時杖責,打完照舊辦事,甚至中書大臣都有殿廷被杖的故事。

    朱元璋事事複古,要“複漢官之威儀”,隻有打人,尤其是在殿廷杖責大臣這一樁,卻不嫌棄是胡俗,習慣地繼承下來。

    著名的例子,親族被杖死的有朱文正,勳臣被鞭死的有永嘉侯朱亮祖父子,大臣被杖死的有工部尚書薛祥,部曹被廷杖的有茹太素。

    從此成為故事,士大夫不但可殺,而且可辱,君臣間的距離有如天上地下,“天皇聖明,臣罪當誅”,禮貌固然談不到,連主奴間一點起碼的恩惠,也被闆子鞭子打得幹幹淨淨了。

     四、皇權的極峰 就整個曆史的衍進說,皇帝的權力到朱元璋可以說是達到了極峰。

     研究皇權的極權化發展,應該從兩方面來看,一是士大夫地位的下降,二是鞏固皇權的諸多約束的被摧毀。

    至于人民,向來隻有被統治、被剝削、被屠殺的義務,和治權是絲毫沾搭不上的。

     在明以前,士大夫是和皇家共存共治的。

     具體的先從君臣的禮貌來說吧。

    在宋以前有三公坐而論道的說法,賈誼和漢文帝談話,不覺膝之前席,可見不但三公,連小官見皇帝都是坐着的。

    唐初的裴寂甚至和唐高祖共坐禦榻,十八學士在唐太宗面前也都有坐處。

    到宋朝便不然了,從太祖以後,大臣上朝在皇帝面前無坐處,一坐群站,三公群卿立而奏事了。

    到明代,不但不許坐,站着都不行,得跪着說話了。

    從坐而站而跪,說明了三個時期的君臣之間的關系,也說明了士大夫地位的下降。

     從形式再說到本質: 坐的時期的典型例子是魏晉六朝的門閥制度。

     漢代的若幹世家宦族,如關西楊氏、汝南袁氏之類,四世三公,有數不盡的莊園,算不清的奴仆,門生故吏遍天下,本身有雄厚的獨立的經濟、社會和政治力量。

    在黃巾動亂時代,地方豪族如孫策、馬騰、許褚、張遼、曹操之類,為了保持土地和特殊權益,組織地主軍保衛鄉裡,有部曲,有防區,造成軍事力量。

    小軍閥抗不住大股黃巾,投靠大軍閥,大軍閥又互相吞并,結果是三分天下,建立三個皇朝,原來兩類家族&mdash&mdash世族和豪族也都占據高位,變成公卿将帥,成為高級官僚了。

    這些家族原是共建皇業的股東,和皇家利害共同,休戚一緻,在九品中正的選舉制度下,“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勢族”,大官位全為這些家族分子所獨占。

    東晉南渡,司馬家和王謝等家到了建康,東吳舊族顧、陸、朱、張等家族雖然是本地高門,因為是亡國之餘,就吃了虧,在政治地位上居第二等。

    這些高門,世執國政,王、謝子弟更平步以至公卿(北方的崔、盧、李、鄭、王等家族也是一樣)。

    到劉裕以田舍翁作皇帝,陳霸先更是寒人,在世族眼光裡,皇家隻是暴發戶,無根基,沒派頭,朝代盡管改換,好官我自為之,士大夫集團有其傳統的政治社會經濟和文化地位,非皇權所能動搖,士大夫雖然在為皇權服務&mdash&mdash因為皇帝有軍隊&mdash&mdash目的在以皇權來發展并保障士大夫的已有權益。

    在這情況下,士大夫是和皇家共存,共享治權的。

    皇家的利益雖然大體上和士大夫一緻,但是在許多場合,發生了尖銳的沖突,例如世族的蔭蔽人口,覇占農田水利以至山林湖沼等等,經隋代兩帝的有意識的打擊摧毀,如取消九品中正制度,取消長官辟舉僚屬辦法,并設立進士科,用公開的考試制度,用文字的優劣來代替血統門望高下,來選任官僚。

    但是,文字教育還是要錢買的,大家族有優越的經濟地位、人事關系,因之,唐朝三百年間的宰相,還是被二十個左右家族所包辦。

     門閥制度下的士大大,有曆史的傳統,有莊園的經濟基礎,有包辦選舉的制度,甚至有依門第高下任官的成文法,有依族姓高下締婚的風氣,高門華閥由此種種便成為一個利害共同的集團,并且,公卿子弟熟習典章制度,治國(辦例行公事)也非他們不可。

    在這諸多特殊情勢之下,士大夫是和皇家共存的,隻有雙方合作才能兩利。

    而且,皇帝人人可做,隻要有強大的軍力能奪取政權便行,士大夫卻不然,寒人役門要成為士大夫,等于駱駝穿針孔,即使有皇帝手令強制,也還是辦不到。

    何事非君?士大夫隻要不損害他們的權益,可以侍候任何一姓的皇權。

    一個擁有大軍的統帥,如得不到士大夫的支持,卻絕對作不了皇帝。

     考試制度代替了門閥制度,真正發揮作用是十世紀以後的事。

     經過唐代前期則天大帝有意援用新人,任命進士作高官,打擊世族。

    經過後期甘露之禍(大和九年,835年),白馬之禍(天祐二年,905年)和藩鎮的摧殘,多數的著名家族被屠殺。

    經過長期的軍閥混戰,五代亂離,幸存的世族失去了莊園,流徙各地,到唐莊宗作皇帝,要選懂朝廷典故的世族子弟作宰相都很不容易了。

    宋太祖太宗隻好擴大進士科名額(唐代每科平均不過三十人,宋代多至千人以至幾千人),用進士來辦事,名額寬,考取容易,平民出身的進士在數量上壓倒了殘存的世族,一發榜立即作官。

    進士出身的官僚紳士和皇家的關系,正如夥計和老闆,是雇用的而不是合股的。

    老闆要買賣作得好,得靠夥計忠心賣力氣,宋朝家法優禮士大夫就是這個道理。

    用宋朝人的話說是共治,著名的例子是文彥博和宋神宗的對話: 文彥博:王安石胡亂主張,要改變法度。

    其實祖宗朝的法制就很好,不要胡改,以緻失掉人心。

     宋神宗:要改法制,對士大夫也許有些吃虧,可是,老百姓是喜歡的。

     文彥博:這話不對,皇家是和士大夫治天下的,和老百姓何幹? 宋神宗:就是士大夫也不全反對,也有人贊成改革的。

     這是熙甯四年(1071年)三月間的事。

     和前一時期不同的,前期的世族子弟有了莊園,才能中進士作官,再去擴大莊園。

    這時期呢?中進士作了官才能購置莊園,名臣範仲淹年輕時吃冷粥,過窮苦日子,到作了大官就置蘇州義莊,派兒子讨租子,得幾船糧食,便是好例子。

    前一時期的世族,莊園是中進士的本錢,後一時期的官僚,莊園是作官的利息,意義上不相同,政治地位自然也因之不同。

     更應該注意的是印刷術發明了,得書比較容易,書籍的流通比較普遍。

    國立學校學生入學資格必須父祖曾作幾品以上官的規定取消了,而且,還有許多私人創立的書院,知識和受教育的機會比較不為少數家族所囤積獨占,平民參加考試的機會大大地增加了。

    讀書成為作官的手段,“遺金滿籯,不如教子一經。

    ”念書,考進士,作官,發财:“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

    ”為帝王作仆役服務:“天子重英豪,文章教爾曹。

    ”政府的提倡,社會的鼓勵,作官作紳士得從科舉岀身,竭一生的聰明才智去适應科舉,“天下英雄入我彀中”,皇權由之鞏固。

    官爵恩澤,都是皇帝所賜,士大夫以忠順服從換取皇家的恩寵。

    皇家是士大夫的衣食飯碗,非用全力支持不可。

    士大夫是皇家的管家幹事,俸祿優厚,有福同享。

    前期的共存之局到此就變成共治之局了。

    君臣間的距離恰像店東和夥計,主傭間的恩惠是密切照顧到的。

     士大夫從共存到共治,由股東降作夥計,已經江河日下了。

    到明代,又猛然一跌,跌作賣身的奴隸,士大夫成為皇家的奴役了。

     明初的士大夫,既不是像漢、魏世族那樣有威勢,又沒有魏晉隋唐以來世族的莊園基礎,中舉作官得懂君主的竅,揣摩迎合,以君主的意志為意志,是非為是非,喜怒為喜怒,從辦公事上分一點殘羹冷炙,建立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