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怖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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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叫把這些作文字的文人,一概拿來殺了。

     文字獄的著名例子,如浙江府學教授林元亮替海門衛作謝增俸表,有“作則垂憲”一句話,北平府學訓導趙伯甯為都司作賀萬壽表,有“垂子孫而作則”一語,福州府學訓導林伯璟為按察使撰賀冬表的“儀則天下,桂林府學訓導蔣質為布政使按察使作正旦賀表的“建中作則”,澧州學正孟清為本府作賀冬表的“聖德作則”。

    他把所有的“則”都念成“賊”。

    當州府學訓導蔣鎮為本府作正旦賀表,有“睿性生知”,生字被讀作“僧”。

    懷慶府學訓導呂睿為本府作謝賜馬表:“遙瞻帝扉,“帝扉”被讀成“帝非”。

    祥符縣學教谕賈翥為本縣作正旦賀表的“取法象魏”,“取法”讀作“去發”。

    亳州訓導林雲為本府作謝東宮賜宴箋“式君父以班爵祿”,“式君父”硬被念成“失君父”,說是咒詛。

    尉氏縣教谕許元為本府作萬壽賀表:“體乾法坤,藻飾太平。

    ”更嚴重了,“法坤”是“發髡”,“藻飾太平”是“早失太平”。

    德安府縣訓導吳憲為本府作賀立太孫表:“永紹億年,天下有道,望拜青門。

    ”“有道”變成“有盜”,“青門”當然是和尚廟了。

    都一概處死。

    甚至陳州學訓導周冕為本州作賀萬壽表的“壽域千秋”,念不出花樣來的也是被殺。

     象山縣教谕蔣景高以表箋誤被逮赴京師斬于市。

    杭州教授徐一夔賀表有“光天之下,天生聖人,為世作則。

    ”元璋讀了大怒說:“&lsquo生&rsquo者僧也,罵我當過和尚。

    &lsquo光&rsquo是剃發,說我是秃子,&lsquo則&rsquo音近賊,罵我作過賊!”立刻逮來殺了。

    吓得禮部官魂不附體,求皇帝降一道表式,使臣民有所遵守。

    洪武二十九年七月特派翰林院學士劉三吾、右春坊右贊善王俊華撰慶賀謝恩表箋成式,頒布天下諸司,以後凡遇慶賀謝恩,如式錄進。

     文字獄從洪武十七年到二十九年(1384至1396年)前後經過十三年。

    唯一幸免的文人是翰林編修張某,此人在翰林院時說話太直,被貶作山西蒲州學正,照例作慶賀表,元璋特别記得這人名字,看表詞裡有“天下有道”、“萬壽無疆”,發怒說:“這老頭還罵我是強盜”,差人逮來面訊,說是:“把你送法司,更有何話可說?”張某說:“隻有一句話,說了再死也不遲。

    陛下不是說過表文不許杜撰,都要岀自經典,要有根有據的話嗎?&lsquo天下有道&rsquo是孔子的格言,&lsquo萬壽無疆&rsquo是《詩經》裡的成語,說臣诽謗,不過如此。

    ”元璋無話可說,想了半天,才說:“這老頭還嘴強,放掉吧!”左右侍從私下談論:“幾年來才見容了這一個人!” 有一個和尚叫來複,巴結皇帝,作一首謝恩詩,有“殊域”和“自慚無德頌陶唐”之句。

    元璋大生氣,以為殊字分為歹朱,明明罵我,又說“無德頌陶唐”,是說我無德,雖欲以陶唐頌我而不能,又把這亂讨好的和尚斬首。

     在戡亂建國聲中,文人作反戰詩也是犯罪的。

    佥事陳養浩有詩雲:“城南有嫠婦,夜夜哭征夫。

    ”元璋恨他動搖士氣,取到湖廣,投在水裡淹死。

    甚至作一首宮詞,也會被借題處死。

    翰林編修高啟作題宮女圖詩,有雲:“小犬隔花空吠影,夜深宮禁有誰來?”元璋以為是諷刺他的,恨在心頭。

    蘇州知府魏觀改修府治被殺,元璋知道上梁文又是高啟寫的,舊仇新罪都發,把高啟腰斬。

    地方官報告就本身職務有所陳請,一字之嫌,也會送命,盧熊作兖州知州,具奏州印兖字誤類衮字,請求改正,元璋極不高興,說:“秀才無理,便道我衮哩!”原來又把衮字纏作滾字了。

    不久,盧熊終于以黨案被誅。

     從個人的避忌進一步便發展為廣義的避忌了。

    洪武三年禁止小民取名用天、國、君、臣、聖、神、堯、舜、禹、湯、文、武、周、漢、晉、唐等字,洪武二十六年出榜禁止百姓取名太祖、聖孫、龍孫、黃孫、王孫,太叔、太兄、太弟、太師、太保、太傅、大夫、待诏、博士、太醫、太監、大官、郎中字樣,并禁止民間久已習慣的稱呼,如醫生隻許稱醫士、醫人、醫者,不許稱太醫、大夫、郎中,梳頭人隻許稱梳篦人或稱整容,不許稱待诏,官員之家火者,隻許稱阍者,不許稱太監,違者都處重刑。

     不隻是文字,甚至口語也有避忌。

    傳說有一次他便裝出外察訪,有一老婆子和人談話,提起上位(明初人對皇帝的私下稱呼)時,左一個老頭兒,右一個老頭兒,當時不好發作,走到徐達家,繞着屋子踱來踱去,氣得發抖,後來打定主意,傳令五城兵馬司帶隊到那老婆子住的地方,把那一帶民家都給抄沒了,回報時他還啞着嗓子說:“張士誠占據東南,吳人到現在還叫他張王,我作了皇帝,這地方的老百姓居然叫我老頭兒,真氣死人,氣死人!” 其他文人被殺的如處州教授蘇伯衡以表箋誤論死;太常丞張羽曾代撰滁陽王廟碑,坐事投江死;河南左布政使徐贲下獄死;蘇州經曆孫蕡坐曾為藍玉題畫,泰安州知府王蒙坐嘗谒胡惟庸,在胡家看畫,王行坐曾作藍玉家館客,都以黨案論死。

    蘇伯衡和王行都連兩個兒子同命,一家殺絕。

    郭奎曾參朱文正大都督府軍事,文正被殺,奎也論死。

    王彜曾修《元史》,坐魏觀案和高啟同死。

    同修《元史》的山東副使張孟兼,博野知縣傅恕,和福建佥事謝肅,都坐事死。

    何真幕府裡的人物,嶺南五先生之一的趙介,死在被逮途中。

    初定金華時,羅緻幕中講述經史的戴良,堅決不肯作官,得罪自殺。

    不死的,如曾修《元史》的張宣,谪徙濠梁;楊基被谪罰作苦工,一直到死;烏斯道谪役定遠;唐肅谪佃濠梁;顧德輝父子在吳平後,并徙濠梁,都算是萬分僥幸的了。

     明初的著名詩人吳中四傑:高啟、楊基、張羽、徐贲,沒有一個是善終的。

     元璋晚年時,所最喜歡的青年才子解缙,奉命說老實話,上萬言書說: 臣聞令教改則民疑,刑太繁則民玩。

    國初至今将二十載,無幾時不變之法,無一日無過之人。

    嘗聞陛下震怒,鋤根剪蔓,誅其奸逆矣,未聞褒一大善,嘗延于世,複及其鄉,終始如一者也。

    陛下進人不擇賢否,授職不量重輕。

    建不為君用之法,所謂取之盡锱铢,置朋奸倚法之條,所謂用之如泥沙。

    監生進士經明行修,而多屈于下僚,孝廉人材冥蹈瞽趨,而或布于朝省,椎埋嚣悍之夫,阘葺下愚之輩,朝捐刀鑷,暮擁冠裳,左棄筐箧,右绾組符。

    是故賢者羞為之等列,庸人悉習其風流,以貪婪苟免為得計,以廉潔受刑為飾辭。

    出于吏部者無賢否之分,入于刑部者無枉直之判,天下皆謂陛下任喜怒為生殺,而不知皆臣下之乏忠良也。

    夫罪人不孥,罰弗及嗣,連坐起于秦法,孥戮本于僞書。

    今之為善者,妻子未必蒙榮,有過者裡胥必陷其罪,況律以人倫為重,而有給配之條,聽之于不義,則又何取夫節義哉?此風化之所由也。

     所說全是事實。

    迫文人作官則取之盡锱铢,作了官再屠殺,簡直像泥沙一樣,毫不動心;稍不如意便下刑部,一進刑部是沒有冤枉可訴的;而且,不但罰延及嗣,連兒子一起殺,甚至妻女也不免受辱,聽憑官家給配。

    真是任喜怒為生殺,和“臣下乏忠良”何幹?解缙這麼說,隻是行文技巧,不給上位太難堪而已。

    元璋讀了,連說:“才子!才子!”可見他自己也是心服的。

     網羅布置好了,包圍圈逐漸縮小了,蒼鷹在天上盤旋,獵犬在追逐,一片号角聲,呐喊聲,呼鷹喚狗聲,已入網的文人一個個斷脰破胸,呻吟在血泊中。

    在網外圍外的在戰栗,在恐懼,在逃避,在僞裝。

    前朝老文學家楊鐵崖(維桢)被征,婉辭謝絕,說快死的老太婆不能再嫁人了,賦《老客婦謠》明志,抵死不肯作官,被迫勉強到南京打一轉,請求還山,宋濂贈詩說:“不受君王五色诏,白衣宣至白衣還。

    ”胡翰、趙燻、陳基修《元史》成後,即刻回家。

    張昱被征,元璋看他老态龍鐘,說是回家去吧,可以閑一閑了,因自号為可閑老人。

    王逢是張士誠的館客,吳亡,隐居不起,洪武十五年被征,地方官押送上路,虧得兒子作通事司令的,向皇帝磕頭苦求,才放回去。

    高則誠(明)以老疾辭官,張憲隐姓埋名,寄食僧寺,丁鶴年學佛廬墓,都得逍遙網外,終其天年。

    開國謀臣秦從龍避亂鎮江,元璋先囑徐達訪求,又特派朱文正、李文忠到門延聘,親自到龍灣迎接,事無大小,都和他商量,稱為先生而不名,有時用竹闆寫字問答,連左右侍從都不知道他們說的是什麼;儒臣中禮貌優厚,沒人能比得上。

    陳遇在幕中被比作伊呂諸葛,最為親信,元璋作吳王,辭作供奉司丞,稱帝後,三次辭翰林學士,又辭中書左丞,辭禮部侍郎兼弘文館大學士,辭太常少卿,最後又辭作禮部尚書,元璋無法,要派他的兒子作官,還是不肯;他在左右勸少殺人,替得罪臣僚說好話,密謀秘計,外人無法與聞。

    他越是不肯作官,元璋對他越敬重,見面稱先生或君子,寵禮在勳戚大臣之上。

    這兩人都不作官,都為元璋所信任尊重,都能平安老死,和劉基樣被猜毒死,宋濂那樣暮年谪死,真是不可同日而語了。

     元璋渡江以前幕府裡的主要人物,還有一人名田興,金陵下後便隐遁江湖,元璋多方設法尋訪,都不肯回來。

    洪武三年又派專使以手書敦勸說: 元璋見棄于兄長,不下十年,地角天涯,未知雲遊之處,何嘗暫時忘也。

    近聞打虎留江北,為之喜不可抑。

    兩次诏請,更不得以勉強相屈。

    文臣好弄筆墨,所拟詞意,不能盡人心中所欲言。

    特自作書,略表一二,願兄長聽之:昔者龍鳳之僭,兄長勸我自為計,又複辛苦跋涉,參謀行軍。

    一旦金陵下,告遇春曰:大業已定,天下有主,從此浪迹江湖,安享太平之福,不複再來多事矣。

    我故以為戲言,不意真絕迹也。

    皇天厭亂,使我滅南盜,驅北賊,無才無德,豈敢妄自尊大,天下遽推戴之,陳友諒有知,徒為所笑耳。

    三年在此位,訪求山林賢人,日不暇給。

    兄長移家南來,離京甚近,非但避我,且又拒我。

    昨由去使傳信,令人聞之汗下。

    雖然,人之相知,莫如兄弟,我二人者不同父母,甚于手足,昔之憂患,與今之安樂,所處各當其事,而平生交誼,不為時勢變也。

    世未有兄因弟貴,惟是閉門逾垣以為得計者也。

    皇帝自是皇帝,元璋自是元璋,元璋不過偶然作皇帝,并非作皇帝便改頭換面,不是朱元璋也。

    本來我有兄長,并非作皇帝便視兄長如臣民也。

    願念兄弟之情,莫問君臣之禮,至于明朝事業,兄長能助則助之,否則,聽其自便。

    隻叙兄弟之情,斷不談國家之事。

    美不美。

    江中水,清者自清,濁者自濁,再不過江,不是腳色。

     情辭懇切到家,還是不理。

    此人神龍見首不見尾,如實有其人,可說是第一流人物,也是最了解他小兄弟性格的一個人物。

     三、特務網 專制獨裁的政權,根本是反人民的,靠吮吸人民的血汗,奴役人民的勞力而存在。

    為了利益的獨占和持續,甚至對他自己的工具或者仆役&mdash&mdash官僚和武将,也非加以監視和偵察不可。

    雖然在對人民的剝削掠奪這一共同基礎上,皇權和士大夫軍官是一緻的,但是,官僚武将過分的膨脹,又必然會和皇權引起内部沖突。

     皇帝站在金字塔的尖端,在尊嚴的神聖的寶座下面,是一座火山。

    有廣大的憤怒的人民,有兩頭拿巧的官僚,有強悍跋扈的武将,在醞釀力量,在組織力量。

     推翻元朝統治的不就是蚩蚩粥粥,老實得說不出話,扛竹竿鋤頭的農民?使張九四終于不能成事的,不就是那些專為自己打算,貪污舞弊的文士,和帶歌兒舞女上陣的将軍?曆史上,曹操、司馬懿、劉裕一個吃一個,篡位的是士大夫,幫兇的又何嘗不是士大夫?至于趙匡胤陳橋兵變,黃袍加身,那更用不着說了。

    這位子誰不想坐?“彼可取而代之也!”誰不想作皇帝? 沒有作皇帝之先,用陰謀,用武力,使盡一切可能的力量去破壞,從而取得政權。

    作了皇帝之後,用陰謀,用武力,使盡一切可能的力量來不許破壞,鎮壓異己,維持既得利益,一句話,絕對禁止别人企圖作皇帝,或對他不忠。

     要嚴密作到鎮壓“異圖”、“不忠”,鞏固已得地位,光是公開的軍隊和法庭,光是公布的律例和刑章是不夠用的。

    可能軍隊裡法庭裡,就有對現狀不滿的分子,可能軍隊裡法庭裡,就有痛恨這種統治方式的人們。

    得有另外一套,得有一批經過挑選訓練的特種偵探,得有經過嚴格組織的特種“機構”,和特種監獄,用秘密的方法,偵伺,搜查,逮捕,審訊,處刑。

    在軍隊裡,學校裡,政府衙門中,在民間集會場所,私人住宅,交通孔道,大街小巷,處處都有一些特殊人物在活動。

    執行這些任務的特種組織和人物,在漢有“诏獄”和“大誰何”,三國時有“校事”,唐有“麗竟門”和“不良人”,五代有“侍衛司獄”,宋有“诏獄”和“内軍巡院”,明初有“儉校”和“錦衣衛”。

     檢校的職務是“專主察聽在京大小衙門官吏不公不法,及風聞之事,無不奉聞”。

    最著名的頭子之一叫高見賢,和佥事夏煜、楊憲、淩說,成天作告發人陰私的勾當,“伺察搏擊”。

    兵馬指揮丁光眼巡街生事,凡是沒有路引的,都捉拿充軍。

    元璋嘗時說:“有這幾個人,譬如人家養了惡犬,則人怕。

    ”楊憲曾經以左右司郎中參贊浙江行省左丞李文忠軍事,元璋囑咐:“李文忠是我外甥,年輕未曆練,地方事由你作主張,如有差失,罪隻歸你。

    ”後來楊憲就告讦李文忠用儒士屠性孫履、許元、王天錫、王祎幹預公事,屠性孫履被誅,其餘三人被罰發充書寫;因之得寵,曆升到中書左丞,元璋有意要他作宰相,楊憲就和淩說、高見賢、夏煜在元璋面前訴說李善長不是作宰相的材料。

    胡惟庸急了,告訴李善長:“楊憲若作相,我們兩淮人就不得作大官了。

    ”楊憲使人劾奏右丞汪廣洋流放海南,淮人也合力反攻楊憲:“排陷大臣,放肆為奸。

    ”到底淮幫力量大,楊憲以告讦發迹,也以被告讦誅死。

    高見賢建議:“在京犯贓經斷官吏,不無怨望,豈容辇毂之下住坐?該和在外犯贓官吏發去江北和州無為開墾荒田。

    ”後來他自己也被楊憲舉劾受贓,發和州種田,先前在江北種田的都指着罵:“此路是你開,你也來了,真是報應!”不久被殺。

    夏煜、丁光眼也犯法,先後被殺。

     親衛軍官作檢校的,有金吾後衛知事靳謙,元璋數說他的罪狀:“朕以為必然至誠,托以心腹,雖有機密事務,亦曾使令究焉。

    ”有何必聚:龍鳳五年派帳下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