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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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有他們夫婦才會生個女娃娃,别人不會有此本領與福氣。

    大概是便宜坊的老王掌櫃,在給定宅送賬單去,走漏了消息:在祭竈那天,那個時辰,一位文曲星或掃帚星降生在一個窮旗兵家裡。

     是的,老王掌櫃和定宅的管事的頗有交情。

    每逢定大爺想吃熏雞或烤鴨,管事的總是照顧王掌櫃,而王掌櫃總是送去兩隻或三隻,便在賬上記下四隻或六隻。

    到年節要賬的時候,即使按照三隻或四隻還賬,王掌櫃與管事的也得些好處。

    老王掌櫃有時候受良心的譴責,認為自己頗欠誠實,可是管事的告訴他:你想想吧,若是一節隻欠你一兩銀子,我怎麼向大爺報賬呢?大爺會說:怎麼,憑我的身分就欠他一兩?沒有的事!不還!告訴你,老掌櫃,至少開十兩,才象個樣子!受了這點教育之後,老掌櫃才不再受良心的譴責,而安心地開花賬了。

    定大爺看見了我,而且記住了我。

    是的,當我已經滿了七歲,而還沒有人想起我該入學讀書,就多虧他又心血來潮,忽然來到我家。

    哈哈了幾聲,啊啊了幾聲,他把我扯到一家改良私塾裡去,叫我給孔夫子與老師磕頭。

    他替我交了第一次的學費。

    第二天,他派人送來一管“文章一品”,一塊“君子之風”,三本小書,①和一丈藍布——摸不清是作書包用的呢,還是叫我作一身褲褂。

     不管姑母和别人怎樣重視定大爺的光臨,我總覺得金四把叔叔來賀喜更有意義。

     在北京,或者還有别處,受滿族統治者壓迫最深的是回民。

    以金四叔叔的身體來說,據我看,他應當起碼作個武狀元。

    他真有功夫:近距離摔跤,中距離拳打,遠距離腳踢,真的,十個八個壯小夥子甭想靠近他的身子。

    他又多麼體面,多麼幹淨,多麼利落!他的黃淨子臉上沒有多餘的肉,而處處發着光;每逢陰天,我就愛多看看他的臉。

    他幹淨,不要說他的衣服,就連他切肉的案子都刷洗得露出木頭的花紋來。

    到我會去買東西的時候,我總喜歡到他那裡買羊肉或燒餅,他那裡是那麼清爽,以至使我相信假若北京都屬他管,就不至于無風三尺土了。

    他利落,無論幹什麼都輕巧幹脆;是呀,隻要遇上他,我必要求他“舉高高”。

    他雙手托住我的兩腋,叫聲“起”,我便一步登天,升到半空中。

    體驗過這種使我狂喜的活動以後,别人即使津貼我幾個鐵蠶豆,我也不同意“舉高高”! 我就不能明白:為什麼皇上們那麼和回民過不去!是呀,在北京的回民們隻能賣賣羊肉,烙燒餅,作小買賣,至多不過是開個小清真飯館。

    我問過金四叔:“四叔,您幹嗎不去當武狀元呢?”四叔的極黑極亮的眼珠轉了幾下,拍拍我的頭,才說:“也許,,也許有那麼一天,我會當上武狀元!秃子,你看,我現在不是吃着一份錢糧嗎?” 這個回答,我不大明白。

    跟母親仔細研究,也久久不能得到結論。

    母親說:“是呀,咱們給他請安,他也還個安,不是跟咱一樣嗎?可為什麼……” 我也跟福海二哥研究過,二哥也很佩服金四叔,并且說:“恐怕是因為隔着教①吧?可是,清真古教是古教啊,跟儒、釋、道一樣的好啊!” 那時候,我既不懂儒、釋、道都是怎麼一回事,也就不懂二哥的話意。

    看樣子,二哥反正不反對跟金四叔交朋友。

     在我滿月的那天,已經快到下午五點鐘了,大家已經把關于定大爺的曆史與特點說得沒有什麼可補充的了,金四叔來到。

    大家并沒有大吃一驚,象定大爺來到時那樣。

    假若大家覺得定大爺是自天而降,對金四把的來到卻感到理當如此,非常親切。

    是的,他的口中除了有時候用幾個回民特有名詞,幾乎跟我們的話完全一樣。

    我們特有的名詞,如牛錄、甲喇、格格①②……他不但全懂,而且運用的極為正确。

    一些我們已滿、漢兼用的,如“牛錄”也叫作“佐領”,他卻偏說滿語。

    因此,大家對他的吃上一份錢糧,都不怎麼覺得奇怪。

    我們當然不便當面提及此事,可是他倒有時候自動地說出來,覺得很可笑,而且也必爽朗地笑那麼一陣。

    他送了兩吊錢,并祝我長命百歲。

    大家讓座的讓座,遞茶的遞茶。

    可是,他不肯喝我們的茶。

    他嚴守教規,這就使我們更尊敬他,都覺得:盡管他吃上一份錢糧,他可還是個真正的好回回。

    是的,當彼此不相往來的時候,不同的規矩與習慣使彼此互相歧視。

    及至彼此成為朋友,嚴守規矩反倒受到對方的稱贊。

    我母親甚至建議:“四叔,我把那個有把兒的茶杯給你留起來,專為你用,不許别人動,你大概就會喝我們的茶了吧?”四叔也回答得好:“不!趕明兒我自己拿個碗來,存在這兒!”四叔的嗓子很好,會唱幾句《三娘教子》②。

    雖然不能上胡琴,可是大家都替他可惜:“憑這條嗓子,要是請位名師教一教,準成個大名角兒!”可是,他拜不着名師。

    于是隻好在走在城根兒的時候,痛痛快快地喊幾句。

     今天,為是熱鬧熱鬧,大家懇請他消遣一段兒。

    “嗐!我就會那麼幾句!”金四叔笑着說。

    可是,還沒等再讓,他已經唱出“小東人”①來了。

     那時候,我還不會聽戲,更不會評論,無法說出金四把到底唱的怎樣。

    可是,我至今還覺得怪得意的:我的滿月吉日是受過回族朋友的慶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