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幽懷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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樣亦好,現在女人的多是幹燥雜亂蓬起像雞窩,有這時代的氣息荒荒,而這位姑娘頭發卻是略略燙得一燙,不焦曲,前額稍稍做起,梳到後頸朝裡卷,恰如一川綠雲緩緩流着。

    她眉毛生得開,高高的眼梢甩上,臉頰的曲線如春水池塘的波形。

    她的身材豐纖适度。

    婦人的會是肉感,而年輕姑娘的身體卻隻覺其是精神,照面逼人。

     電車行駛中,我立在她跟前咫尺,越看越好。

    她執錢包的一隻手擡起在胸前,那半截露出的臂腕正當我眼下,我看着看着,隻覺它是個人世的美好現實。

    這我對之可以是怎樣的交涉呢? 我書桌的玻璃闆下有深水畫的美人,是和服梳辮的姑娘,我朝夕都看看她,歌麿他們的浮世繪我不喜,卻愛深水畫的有現代的清揚。

    如今電車上的這位姑娘雖不穿和服,亦見了她使人隻覺當今亦是清平世界,乃至不可以有戀愛。

     我這樣面對面的觑着她,一點點阻隔亦沒有。

    不在意地,極謹嚴地,隻避免與她的目光相觸。

    而她亦豈有不知,但是她不介意吧?因為青春自身是貞潔。

    《華嚴經》如來現相品,爾時世界微動,就像這樣的不是無交涉,而未有事故。

    此時世界若有事故發生,隻可以是比她還小的頑童,撩她一把,挨她罵。

     甲辰七月五日寫起,至十三日寫完 玉堂祭 八月十六日禦嶽玉堂祭,有盆踴與煙火,我與愛珍吃過夜飯後去看,到得遲了,盆踴已收場,車站與沿途都是竹笠浴衣草履舞裝的婦女,她們多是近地人,來參加盆踴各領得一份舞裝歸去,所以那竹竺浴衣草履都别有可心愛的了。

    時已入夜将近八點鐘,煙火方熾,看熱鬧的人如潮水。

    沿山渡溪,溪上臨時搭起長橋,杉柱松闆麻纜猶新濕,迤逦高低曲折,明燈水聲裡,人們逐隊走在上頭,随着橋身搖曳,女子們不翩跹的也成了翩跹,男子們不俏皮的也成了俏皮。

    那偏溪山的千千盞明燈,如星如火齊,照得碧樹生煙,水聲皆活。

    照得人影男女心魂皆在水聲裡流去。

     水聲燈影裡人們在橋上逐隊而行的,在橋“堍”灘石上摩肩接踵而行的,在岸邊樹上伫望的,是年青的皆有其所待望的,分不清她那待望的眼前的人或即是天上的星,分不清他那有話想要說的此時心情或隻如那水聲潺潺,或隻如那水聲裡流去的燈影。

    那人堆裡的一人,無論是他,無論是她,都有一個故事在剛剛起頭,千人萬人裡,單她傾頭低話時微微觸着了他。

    漫天爆竹裡,單他眉梢一緊費人猜。

    而還有是那老年的翁媪與身體尚正在拔長的頑童,老年人活到現在,覺得世界都在,頑童是這大人的世界仿佛都可打破,如打破玻璃燈的一聲響,要他人留心他淘氣。

    那水聲惺忪,也許就是在說的這個,如褒姒的愛裂缯的那一聲響。

     禦嶽重疊是山,煙火在半山放,都是回聲。

    山,平時對它不知要如何才好,現在一記一記打上煙火,星辰下夜氣裡,把山打出意思來了,和山也可以有話說了。

    山也湊熱鬧,請山也下來到玉堂紀念館喝杯茶吧。

     今夜的勝會是為玉堂紀念館成立,所以就在玉堂館前舉行。

    河合玉堂是畫家,年過八十,數年前殁。

    紀念館玻璃軒窗,溪山星辰無阻隔,室中陳列他的日本畫,明燈下隻覺其如新作,這新是明治以來開辟氣運的新,而依然是日本的。

    室中的電燈光與廊下的燈籠别有一種安靜,但為外面的野氣所侵襲,燈光亦如水潑濺。

    外面爆竹聲中,這裡挂的玉堂的照相,與其生前作畫之室,火缽幾案筆筒畫架都似此刻可用,雖無家人,亦如人家的在過節日,雖不焚香,亦真的是在祭了。

     玉堂的有一幅畫即是畫的紀念館前的溪水,波瀾回環,在電燈底下,這畫的溪流就像一隻野鳥被捉來放在堂前。

    今晚盆踴與放煙火即是使溪山都如在堂前。

    那橋下的沙灘上亦電燈明晃晃,有警察戒備,怕人叢有被擠落,或有出邊出沿不知危險的大人與小孩。

    那溪流,急湍翻滾,被電燈光照白了,惺忪裡疑心它是靜止的,與燈籠的顔色,及遊人的衣裳的顔色,且是相配得好。

     溪谷的一邊是玉堂紀念館,過橋是一觀光旅館,那旅館臨岸傍溪,欄杆挂一排燈籠,如木版畫裡的那種紅色,浸在遍溪山明晃晃的電燈光裡。

    欄杆上憑滿人,那都是些天上人麼?這與橋上溪灘上的無數人,那都是些地上的遊仙麼? 蘭盆會使山川木石都與人相戲,使千人萬人都成了風景,如革命之際,一切人皆成了相知。

     甲辰八月廿四日 百合花 愛珍是城裡人,見院子裡花開了必折來插瓶,與我的喜愛花在枝上開落,想法不同。

    但我亦曉得愛珍的是人與花更在一起。

    我家院子裡花多,惟百合花隻得三株四株。

    這些日子裡,我留心到有一株快要開了。

    幾回特意又去看時,卻依然隻是蓓蕾。

    花這樣東西,明明是要開了,而等到它忽然一開,還是使人覺得是意外似的。

    我雖不曾聽得晨光霧氣中花兒開拆的音響,單是那照眼豁然,就連天下世界的凡百大事都是有可為的了。

    我心裡想不要給愛珍看見折取了。

     果然一天早晨,我還在床上,愛珍去院子裡折了一枝百合花拿到我床前,看她是不勝之喜,她折來這枝花,好像是在池塘裡捉得了一尾鯉,捏在手裡鮮活迸跳。

    這朵花,一夜之間開得這樣大,搖搖蕩蕩的,它來到了房裡亦像是在無邊風露中。

    這真真的是百合花。

    這真真的是無保留地開放了。

    而愛珍的人亦真真的與花一起開放了,絕無保留地。

    我叫了一聲嗳喲,說你又把來折了,想要譴責,但是也不禁看得呆了。

     近來我真是虛度光陰,連對于花木都茫漠,天天見面亦如不見,今天的可真是意外。

    我說給愛珍道:“折了百合花就不結百合,去年有一株也是被你折了,今年它連不再茁了。

    ”愛珍注意地聽我說了,還是興緻緻,說道:“等還有一株開了,也折來。

    ”真是拿她沒有法子。

     癸卯九月三十日(編按:一九六三年) 井上眼科 偕愛珍去醫眼,并配眼鏡。

    我患的是結膜炎,醫生驗視力無事,可以安心了。

    結膜炎醫生不當一回事,再問時,那年輕的醫生怕煩。

    愛珍患粒腫,俗說偷針,醫生更不當一回事,它自然會好的,要割亦可,不必吧。

    井上眼科有名。

    愛珍偏走到上頭院長的座前再受診,院長是老先生,已八十四歲,愛珍示以粒腫,他卻簡截地說割,當下就割了,那種爽快法,沒有一點疑惑姑息,完全是明治時代的人對于科學乃至對于世事的态度。

    這最合了愛珍的脾胃。

    割了之後她一隻眼罩了紗布。

     翌日愛珍一人去換紗布,卻挨老先生罵了。

    愛珍回來很高興,學給我聽道:“是老先生他把舊紗布除下叫我拿在手裡,我一大意把來朝幾上一放,老先生即刻大聲叱止:‘馱目,徵菌ある!’我倒吓了一跳。

    他即刻叫看護婦拿印好的一頁眼科衛生須知給我看。

    ”此刻是下半晝好天氣,愛珍剛回到家裡在洗臉盥手,一次再次以她的不準确的日語發音學那老先生的叱責:“だめ,ばいきんある!”挨了罵還這樣開心。

     又翌日,愛珍去看了眼科回來,又講那老先生。

    老先生今天以中國話問愛珍:“好不好?”看護婦說院長會得幾句中國話。

    此刻愛珍學他說的“好不好”,又非常開心。

    愛珍真是有在榮辱以外對于世人的好意。

     癸卯五月三日 登高尾山 重陽節。

    偕妻愛珍,及應小姐、林文子登高尾山。

    是日曉天帶陰,遊人行山頭,望坡谷折疊,萬丈之深,草木似在海水中。

    都市人家散在田畈,遙從雲山望塵世,皆成仙境。

    遊人在山頭行,翠嶂煙岚,遠遠近近,遊人的衣裳與眉眼如對鏡,如藻影參差遊魚之活。

    山頭有飲食座肆,覺此間已近天上,然而一一真實。

    遊人買吃食,同伴之間依然小氣計較。

     歸途買得淮山藥、野百合及闆栗。

    在山頭尚買得異果,曰サケビ,生于險絕難采處,紅得好看。

     癸卯重陽之翌日 青梅煙火 八月十日傍晚,我一人到青梅看煙火。

    先是三号夜裡已偕家人到立川溪橋那裡看過煙火了。

    青梅市納涼煙火大會在半山公園。

    公園上頭有嶺,岩樹回複,煙火即在那上頭放,觀衆則在下面公園廣場裡。

    廣場裡擺有攤頭賣零食、團子、醬燒墨魚,一串串的串着賣,攤頭的燈與鍋氣炭焰,與樹影人影,皆在黃泥礫地。

    還有瓜果,都是就地堆列。

    去國遊子會重新詫異此地是日本,擺攤頭的是日本男婦,買零吃的與在玩耍的是日本孩童,人叢中持扇着ゆがた的是日本大姑娘與人妻。

    消防隊開來消防車與救護車防備着。

    警察手執燈籠往來。

    廣場人叢裡,看見有燈籠的就知是警察,遂覺對警察亦是親切的了,如同那燈籠的于人親切,雖然此時天色尚早。

     及至六點鐘,天還是白日之馀,就已開始打上了爆仗,一響又一響,打在嶺頭樹上空中,像是小小的冒犯,聞聲見光,未成為焰,單是煙。

    而人們亦像是尚未正經在看煙火。

    我在秋千架邊遊椅上且坐下,與同椅的婦稚及騎在臨崖矮垣上的頑童想要有話,但是不打招呼亦罷了。

     漸漸天暗下來了,于是一會兒都是夜氣了,煙火放得繁起來。

    有的是噼裡啪啦放出流星趕月,亦有像是金燈草花,一盞一盞的。

    亦有像是銀紅暈白的管狀蕊頭花,天空如水,那煙火都成了是滋潤的,柔得白茸茸的。

    而突然是一蓬藍色的傘,影襯着銀紅,人叢中近我身邊有婦人啧啧地說道:“啊,那藍色!” 有一樣炮竹打上得最多,砰的一聲響,在空中舒展為一把大傘,千縷萬條的橙紅光彩,挂天而下。

    那一記一記的“砰!砰”,堅實激越,險不把天空捶打得凹進去了。

    廣場臨崖處望下去是鐵路,與市區的建築物,高樓明燈,這一切,在那一記一記的捶打裡隻見得是更安定了。

    捶打成的江山。

    當初女娲補天,也許就是這樣捶捶打打的。

    可是像江西人補碗,當當的敲給人聽,這世界不會有失手敲碎之虞嗎?看過那原子炸彈的蕈狀雲,叫人真覺得這煙火是吉祥的了。

     間隔得一些時候,右手山坳裡忽放起一大串煙火,像高射機關槍彈的沖上空中,熾辣的音響,一簇簇光與顔色的流竄,頑皮地,戲逐地,照見人的眉梢鬓際。

     公園的廣場外側臨崖,裡側靠山,我向裡側走去。

    此時看煙火的人群已像潮水一般隻是在漲上來,漲上來,廣場的中心與裡側比較人稀,沒有擺攤頭的燈光,人們坐在地上,像是坐在有沮洳水草的沙灘上,我走過時要留心腳下莫踢着他們。

    再過去有繩攔住,這裡正當放煙火的嶺頭的直下,怕飛火堕殼會傷人,幾個警察手提燈籠在警戒,可是仍有人出邊出沿的面着繩欄坐下。

    兩個年輕女人,不知誰是少婦誰是姑娘,完全家常打扮,是晚飯後出來乘涼,也這樣的立在警戒線的出邊出沿。

    那一記一記的“砰!砰!”一記一把大傘,遠看是挂天而下,這裡看可是都在頭上。

    加以每隔一會兒又放起的一大串煙火,竟連這兩位女人亦成了煙火放出來的景緻了。

    我忽然有一個思想要走近她們兩人身邊,近得沒有距離,可是走近到了約三尺之處,我想想又止步了。

    此時我胸中滿滿的都是思想,如煙火的激越,捶打得天空與大地亦都胸口滿滿的。

     人群續續地像暗潮的漲上來,八點半鐘了。

    我穿過人群下山回去,那路上也随處都是人群。

    走到山腳下巷口小橋邊,這裡亦立滿了乘涼看煙火的男女,但是自自然然,不到得擁擠難行。

    漸至小街鬧市,兩邊店面攤頭的電燈如潑水。

    這裡亦煙火照亮檐瓦,爆竹聲引逗得店裡的與攤頭上的金鐵瓷器布匹瓜果都想要答應,怔怔地,忍俊地,想要有話說。

    這放煙火真是個大風景,在半山公園的廣場裡,在公園下來的山路裡,在山腳巷口小橋邊,都可以看,不受一個角度的限制。

    那漫漫的煙火好比是星辰雨露,連整個鬧市都在它的直下,街上的人們縱使不專為擡頭看煙火,亦他們的人都在煙火裡。

     靠近電車站的橫街狹巷有酒肆,我走過張得一張,裡邊是幾個市井之徒已醉,着ゆがた的侍女在斟酒,這裡亦一般的在漫天煙火中,卻好像是不相幹。

    惺忪悟境,隻這一刻的眼前峥嵘男子窈窕娘,便愛煞一生一世,如果起舞,歌詞隻應是: 今夕何夕兮? 癸卯八月十三日追記十四日寫畢 神傷尾崎士郎之喪 唐朝李白有哭日本晁卿詩,因為前此他說歸國,李白送他上船,後來就聽說海風覆舟了。

    而那次晁卿實未死。

    李白又有登廬山詩:“手持綠竹杖,身披日本裘”,着的是晁卿送他的裘,依然風光無缺。

    我今傷悼尾崎士郎,海上三山,李白當年的與今天的事,誰能知道是怎麼的呢? 尾崎士郎因癌症複發,卧床凡六七個月,死于日本昭和三十九年二月十九日午前零時五十八分。

    前一日午後二時頃我還去過他家問疾。

    是大雪中從大森驿步行到山王,走得連執傘的手亦暖熱起來。

    我想起尾崎未成名時從山王步行到新橋,要稿費不着,來去沒有搭乘電車的錢,把下馱的齒都走蝕了。

    而我此刻,卻是像幼年在杭州讀書放寒假還鄉,從蒿壩走起,走到章鎮,在雪中走得周身都暖和,手腳活了。

    貧苦果然亦可以感謝,隻覺此身與天地之親,可比早春在檐前太陽地下,以冰雪水潑洗水仙花,人生的極意可以如此的,隻是身體現實的好感覺,這就夠過得一世乃至千年無疾苦災障了。

    所以我雖近來幾次來,見尾崎病卧,亦不可能想象他是真的病了。

     因為病勢沉重,有醫生的“謝絕面會”的字條,又或是正值醫生與看護婦在輸血打針,清子夫人要進去看看情形,請我見面,反是我阻止了她。

    所以這回與上回我都未見面,上回我來是一月三日,兩次我皆隻向家人問問病狀。

    我問清子夫人,士郎先生病中亦厭氣發怒麼?答道:“一點亦沒有,他隻覺得人家為他這樣那樣,又喜愛,又過意不去。

    甯可他也發發怒,倒許是好呢。

    ”尾崎是不可能想象他有病,連他家裡的人,連一個斟茶來的小姑娘,都毫無生病人家的陰暗不吉。

    那小姑娘想亦是親戚,她一面遞茶果,一面對我道:“下雪好看,這雪下得院子裡都晴亮了!”我在客室稍坐一回,遊目看着壁上,是數月前尾崎士郎自己換去了名畫,挂上那年唐君毅寫的字: 天地不與聖人同憂 後來我幾次受妻責怪:“醫生已說是隻得三四天的人了,好朋友最後也要見一面,人家是客氣,要你自己說見的。

    ”我聽了亦不知如何辯解。

    但尾崎是使我糊塗了,可比極樂世界無有病死。

    尾崎自己他就是從不到醫院探望病人,不參加葬式的。

    極樂世界是印度的,尾崎的這個卻使我想起神社。

    日本的神社隻舉行結婚儀式,遠離死喪之戚。

    日本的喪儀是在佛寺舉行。

    中國民間有雲:南鬥注生,北鬥注死,日本的神社與尾崎的人就可比是這樣的注生不注死。

     我與尾崎的最後見面是在去年大晦日,我去問疾。

    我說今天又是大晦日了,他道:“這回不行呢,等我病好了,明年除夕我與你又到淺草去玩。

    我這病是可以好的,等病好了,這回我要用功漢文。

    漢文我幼時用功過四五年,不是無根底,這回再用功一兩年,說話不會不妨,能讀就好,讓我來譯你的《今生今世》。

    ”他病卧在床,我隔一張低低的幾,坐在疊上,聽他如此說,隻覺世上的一切都是信實的。

     而我談起前回我來,他給我看的一方端硯。

    當下我心裡忽然想要得到尾崎的一樣什麼,而且這端硯又縱使非尾崎之物,它亦是好的,不因人而貴。

    但是我沒有說出口來。

    昔人有鄭交甫請漢水神女之珮,我還比交甫老實。

    而這與方才他說的要用功漢文譯我的書,簡直是不相關,而于我所說的,是要過後我才每每想着時又感激。

     随即尾崎問起中共油壓機器訪日團員周鴻慶的亡命事件,他是想我在為此憂惱,又且此事是發生在日本。

    而我隻簡單的答得一句道:“此事日本的做法是錯的”,卻覺得這樣的事不值得談說,因為單是眼前尾崎的這份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