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本華與尼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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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人之所不能知,而欲人之所不敢欲,然其被束縛壓迫也與人同。

    夫天才之大小!與其知力、意志之大小為比例!故苦痛之大小,亦與天才之大小為比例。

    彼之痛苦既深,必求所以慰藉之道,而人世有限之快樂,其不足慰藉彼也明矣。

    于是彼之慰藉,不得不反而求諸自己。

    其視自己也如君王,如帝天;其視他人也如嵝蟻,如糞土。

    彼故自然之子也,而常欲為其母,又自然之奴隸也,而常欲為其主。

    舉自然所以束縛彼之知意者,毀之裂之,焚之、棄之,草薙而獸猕之。

    彼非能行之也,姑妄言之而已;亦非欲言諸人也,聊以自娛而已。

    何則?以彼知意之如此,而苦痛之如彼,其所以自慰藉之道,固不得不出于此也。

     叔本華與尼采,所謂曠世之天才,非欤?二人者,知力之偉大相似,意志之強烈相似。

    以極強烈之意志,而輔以極偉大之知力,其高掌遠踱于精神界,固秦皇、漢武之所北面,而成吉思汗、拿破侖之所望而卻走者也。

    九萬裡之地球與六千年之文化,舉不足以厭其無疆之欲。

    其在叔本華,則幸而有汗德者為其陳勝、吳廣,為其李密、窦建德,以先驅屬路。

    于是于世界現象之方面,則窮汗德之知識論之結論,而曰世界者吾之觀念也;于本體之方面,則曰世界萬物,其本體皆與吾人之意志同,而吾人與世界萬物,皆同一意志之發現也。

    自他方面言之,世界萬物之意志,皆吾之意志也,于是我所有之世界,自現象之方面而擴于本體之方面;而世界之在我,自知力之方面而擴于意志之方面。

    然彼猶以有今日之世界為不足,更進而求最完全之世界,故其說雖以滅絕意志為歸,而于其大著第四篇之末,仍反覆“滅不終滅,寂不終寂”之說。

    彼之說博愛也,非愛世界也,愛其自己之世界而已;其說滅絕也,非真欲滅絕也,不滿足于今日之世界而已。

    由彼之說,豈獨如釋迦所雲“天上地下,惟我獨尊”而已哉?必謂“天上地下,惟我獨存”而後快! 當是時,彼之自視,若擔荷大地之阿德拉斯(Atlas)也,孕育宇宙之婆羅麥(Brahma)也。

    彼之形而上學之需要在此,終身之慰藉在此。

    故古今之主張意志者,殆未有過于叔氏者也,不過于其美學之天才論中,偶露其真面目之說耳。

    若夫尼采,以奉實證哲學,故不滿于形而上學之空想。

    而其勢力炎炎之欲,失之于彼岸者欲恢複之于此岸,失之于精神者欲恢複之于物質。

    于是叔本華之美學占領其第一期之思想者!至其暮年!不識不知!而為其倫理學之模範。

    彼效叔本華之天才而說超人,效叔本華之放棄充足理由之原則而放棄道德,高視闊步而恣其意志之遊戲。

    宇宙之内,有知意之優于彼或足以束縛彼之知意者,彼之所不喜也。

    故彼二人者,其執無神論同也,其唱意志自由論同也。

    譬之一樹,叔本華之說,其根柢之盤錯于地下;而尼采之說,則其枝葉之幹青雲而直上者也。

    尼采之說,如太華三峰,高與天際;而叔本華之說,則其山麓之花岡石也。

    其所趨雖殊,而性質則一。

    彼等所以為此說者無他,亦聊以自慰而已。

     要之,叔本華之自慰藉之道,不獨存于其美學,而亦存于其形而上學。

    彼于此學中發見其意志之無乎不在,而不惜以其七尺之我殉其宇宙之我,故與古代之道德尚無矛盾之處。

    而其個人主義之失之于枝葉者,于根柢取償之。

    何則?以世界之意志,皆彼之意志故也。

    若推意志同一之說,而謂世界之知力皆彼之知力,則反以俗人知力上之缺點加諸天才,則非彼之光榮,而甯彼之恥辱也,非彼之慰藉,而甯彼之苦痛也。

    其于知力上所以持貴族主義,而與其倫理學相矛盾者以此。

    《列子》曰: 周子尹氏大治産,其下趣役者侵晨昏而弗息。

    有老役夫筋力竭矣,而使之彌勤,晝則呻吟而即事,夜則昏憊而熟寐。

    昔昔夢為國君,居人民之上,總一國之事。

    遊燕宮觀,恣意所欲,覺則複役。

    (《周穆王篇》) 叔氏之天才之苦痛,其役夫之晝也;美學上之貴族主義與形而上學之意志同一論,其國君之夜也。

    尼采則不然。

    彼有叔本華之天才而無其形而上學之信仰,晝亦一役夫,夜亦一役夫;醒亦一役夫,夢亦一役夫,于是不得不弛其負擔,而圖一切價值之颠覆。

    舉叔氏夢中所以自慰者,而欲于晝日實現之,此叔本華之說所以尚不反于普遍之道德,而尼采則肆其叛逆而不憚者也。

    此無他,彼之自慰藉之道,固不得不出于此也。

    世人多以尼采暮年之說與叔本華相反對者,故特舉其相似之點及其所以相似而不相似者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