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子文學之精神

關燈
四子獨往;此種想象,決不能于北方文學中發見之。

    故莊、列書中之某部分,即謂之散文詩,無不可也。

    夫兒童想象力之活潑,此人人公認之事實也。

    國民文化發達之初期亦然,古代印度及希臘之壯麗之神話,皆此等想像之産物也。

    以我中國論,則南方之文化發達較後于北方,則南人之富于想象,亦自然之勢也。

    此南方文學中之詩歌的特質之優于北方文學者也。

     由此觀之,北方人之感情,詩歌的也,以不得想象之助,故其所作遂止于小篇。

    南方人之想像,亦詩歌的也,以無深邃之感情之後援,故其想象亦散漫而無所麗,是以無純粹之詩歌。

    而大詩歌之出,必須俟北方人之感情,與南方之想像合而為一,即必通南北之驿騎而後可,斯即屈子其人也。

     屈子南人而學北方之學者也。

    南方學派之思想,本與當時封建貴族之制度,不能相容。

    故雖南方之貴族,亦常奉北方之思想焉。

    觀屈子之文,可以征之。

    其所稱之聖王,則有若高辛、堯、舜、禹、湯、少康、武丁、文、武,賢人則有若臯陶、摯說、彭、鹹(謂彭祖、巫鹹,商之賢臣也,與“巫鹹時夕降兮”之巫鹹,自是二人,列子所謂“鄭有神巫,名季鹹”者也)、比幹、伯夷、呂望、甯戚、百裡、介推、子胥,暴君則有若夏啟、羿、浞、桀、纣,皆北方學者之所常稱道,而于南方學者所稱黃帝、廣成等不一及焉。

    雖《遠遊》一篇,似專述南方之思想,然此實屈子憤激之詞,如孔子之居夷浮海,非其志也。

    《離騷》之卒章,其旨亦與《遠遊》同。

    然卒曰,“陟升皇之赫戲兮,忽臨睨夫舊鄉。

    仆夫悲餘馬懷兮,賭局顧而不行。

    ”《九章》中之《懷沙》,乃其絕筆,然猶稱重華、湯、禹,足知屈子固徹頭徹尾抱北方之思想,雖欲為南方之學者,而終有所不慊者也。

     屈子之自贊曰“廉貞”。

    餘謂屈子之性格,此二字盡之矣。

    其廉固南方學者之所優為,其貞則其所不屑為,亦不能為者也。

    女婆之詈,巫鹹之占,漁父之歌,皆代表南方學者之思想,然皆不足以動屈子。

    而知屈子者,唯詹尹一人。

    蓋屈子之于楚,親則肺腑,尊則大夫,又嘗管内政外交上之大事矣,其于國家既同累世之休戚,其于懷王又有一日之知遇,一疏再放,而終不能易其志,于是其性格與境遇相待,而使之成一種歐穆亞。

    《離騷》以下諸作,實此歐穆亞所發表者也。

    使南方之學者處此,則賈誼(《吊屈原文》)、揚雄(《反離騷》)是,而屈子非矣。

    此屈子之文學,所負于北方學派者也。

     然就屈子文學之形式言之,則所負于南方學派者,抑又不少。

    彼之豐富之想象力,實與莊、列為近。

    《天問》、《遠遊》鑿空之談,求女謬悠之語,莊語之不足,而繼之以諧,于是思想之遊戲,更為自由矣。

    變《三百篇》之體,而為長句,變短什而為長篇,于是感情之發表,更為宛轉矣。

    此皆古代北方文學之所未有,而其端自屈子開之。

    然所以驅使想象而成此大文學者,實由其北方之肫摯的性格。

    此莊周等之所以僅為哲學家,而周、秦間之大詩人,不能不獨數屈子也。

     要之,詩歌者,感情的産物也。

    雖其中之想象的原質(即知力的原質),亦須有肫摯之感情,為之素地,而後此原質乃顯。

    故詩歌者實北方文學之産物,而非儇薄冷淡之夫所能托也。

    觀後世之詩人,若淵明,若子美,無非受北方學派之影響者。

    豈獨一屈子然哉!豈獨一屈子然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