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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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已是四月初,複活節周就要到了。

    夏天的活兒也逐漸展開。

    陽光日益溫煦而燦爛;空氣中彌漫着春的氣息,刺激着人的感官。

    明媚的風光使身陷囹圄的人也心潮澎湃,喚起他内心的某種希望、向往和思念。

    在燦爛的陽光下,比起在陰沉沉的冬季或秋季,你似乎更為失去自由而滿懷憂傷,這在所有囚犯的身上都是顯而易見的。

    他們仿佛很喜歡晴朗的日子,而與此同時,他們的某種焦慮、沖動的心情卻更加強烈了。

    的确,我發覺,在春天我們的監獄似乎會更經常地發生紛争。

    更經常地聽到吵鬧、叫罵、喧嘩,釀成不幸的事故;而與此同時,你卻突然會發現,工地上有一雙若有所思的、執着的眼睛在遙望蔚藍色的遠方,眺望着額爾齊斯河的彼岸,那裡展現了一千五百俄裡的一望無際的廣袤空間,那自由的吉爾吉斯大草原;你突然會發覺,有人在敞開胸懷深深地呼吸,仿佛這個人是那麼向往呼吸遠方的自由空氣,以撫慰被壓抑、被禁锢的靈魂。

    &ldquo唉!&rdquo一名囚犯終于歎息一聲,突然,仿佛要抖摟幻想和沉思似的,迫切而憂郁地拿起鐵鍬或搬起要運往别處的磚頭。

    片刻後他已經忘記了剛才瞬間的感觸,而開始嬉笑怒罵,這要看性格而定;否則就突然以異乎尋常的、與需要完全不相稱的狂熱投入定量勞動,如果給他規定了定量的話,他開始幹活了&mdash&mdash竭盡全力地幹,仿佛要以繁重的勞動擺脫使他感到壓抑和束縛的某種思緒。

    這都是一些剛強的漢子,大多年富力強&hellip&hellip這時鐐铐是多麼沉重啊!此刻我并不追求詩意的抒情,深信我的記述是真實的。

    在豔陽高照的暖意中,你全身心地聽到并感覺到正在自己周圍以無窮的力量複蘇的大自然,封閉的監獄、押送隊、任人擺布的處境更加難以忍受了;此外,在這春光明媚的時候,随着第一隻雲雀的啼叫,在西伯利亞,在整個俄羅斯開始了漂泊的景象:上帝的子民逃出尖柱城堡,藏身叢林。

    他們在窒息的牢房、審判、鐐铐和棒刑之後,完全按照自己的意志,在合意的地方,在比較悅目而自由的地方流浪;飲山泉,食野果,随遇而安,夜晚在樹林和曠野安然就寝,沒有什麼煩惱,沒有蹲監獄的苦悶,像林中的小鳥一樣,在上帝的照拂下,向天上的星星道聲晚安。

    是誰在這樣說呀!&ldquo在庫庫什金将軍麾下服役&rdquo,有時是又艱苦、又饑餓、又疲憊不堪。

    有時幾個晝夜也看不到食物;見人就要躲藏、逃避;不得不偷盜、搶劫甚至行兇殺人。

    &ldquo移民流刑犯像嬰兒,見到什麼就抓,&rdquo&mdash&mdash在西伯利亞是這樣談論移民流刑犯的。

    這個諺語也完全适用于流浪漢,甚至更貼切。

    流浪漢不搶劫的很少,而且幾乎全都是小偷,不言而喻,大多是出于無奈,而不是自甘堕落。

    有的是積習難改的流浪漢。

    有些人甚至在服完苦役之後,還從移民點逃跑。

    看來他在移民點的生活又舒服又有保障,可是不!老是有什麼地方在吸引他、召喚他。

    叢林生活艱苦而可怕,卻是自由而充滿奇遇的生活,對那些曾經嘗試過這種生活的人來說,它自有一種魅力和神秘之美,你就看吧&mdash&mdash有人逃跑了,有的甚至是一個勤勤懇懇的老實人,他已經有望成為定居的好居民和能幹的當家人。

    有的還娶妻生子,在同一個地方生活了五年,卻在某一天突然不知所終,留下困惑不解的妻子、兒女以及他落戶的那個鄉鎮。

    在我們監獄有人曾把這樣的一個逃亡者指給我看。

    他沒有任何重大的罪行,至少沒有人談到過他在這方面的情況,可他老是逃亡,一輩子都在逃亡。

    他到過俄國南部邊境的多瑙河彼岸,到過吉爾吉斯大草原,到過東西伯利亞,到過高加索,&mdash&mdash哪裡都去過。

    誰知道呢,在其他情況下,他也許會成為一個熱愛漫遊的魯濱孫。

    不過這一切都是别人對我說的;他自己在監獄裡很少說話,隻有在非說不可的時候才說兩句。

    他是一個很矮小的莊稼漢,已年屆半百,非常溫順,有一張非常平靜甚至呆闆的臉,平靜得像個呆子。

    夏天他喜歡坐着曬太陽,往往會暗自哼着小曲,不過聲音很輕,五步之外就聽不見了。

    他的神情有些麻木;他吃得很少,隻是吃些面包;他從來沒有買過一個面包圈、一杯酒;他也未必有錢買,甚至未必會算賬。

    他對一切都心平氣和。

    有時會親手給監獄裡的小狗喂食,而我們這裡是沒有人會去喂狗的。

    俄羅斯人通常都不喜歡養狗。

    據說他有妻子,甚至結過兩次婚;人們都說,他還有幾個孩子&hellip&hellip他怎麼會進了監獄,我毫不知情。

    我們都料想,他也會從我們這裡偷偷逃走;不過,或者是他的時機未到,或者是年歲不饒人了,他隻顧自己過日子,得過且過,仿佛對他周圍這奇怪的環境抱着靜觀的态度。

    不過,不能信以為真;盡管從表面上看,他又何必逃跑呢,有什麼好處?然而總的說來,叢林裡的流浪生活比起監獄生活畢竟是樂園啊。

    這是顯而易見的;簡直無法相比。

    盡管命苦,卻可以自己做主。

    這就是為什麼俄國的任何一個囚犯,不論他在哪裡坐牢,在春天,随着第一縷誘人的陽光便會變得躁動不安。

    不過遠非每個人都企圖逃跑:可以肯定地說,考慮到困難,考慮到問題的嚴重性,決心逃跑的人隻有百分之一;然而其餘的九十九個人至少也會幻想怎樣逃跑,以及逃往哪裡;哪怕僅僅在希望中,在可能性的想象中得到一點安慰。

    有的人難免會想起,他從前是怎樣逃跑的&hellip&hellip我現在講的是已決犯。

    不言而喻,下決心逃跑的往往是未決犯最多。

    已判處刑期的犯人隻是在入獄初期也許會逃跑。

    服苦役兩三年以後,該囚犯就珍惜這些歲月了,漸漸地暗自承認,最好還是依法服滿刑期,出獄後到移民點去定居,不願冒險逃跑并承受失敗的毀滅性後果。

    而失敗是很可能的。

    隻有十分之一的人也許能改變自己的命運。

    已決犯中冒險逃跑的往往也是那些刑期太長的犯人。

    十五至二十年似乎就是無期,被判處這樣的刑期的犯人經常會幻想改變命運,盡管他在監獄裡已經熬過了十年。

    最後,臉上的烙印在某種程度上也是冒險逃跑的障礙。

    改變命運是一個專門術語。

    在審訊時囚犯若受到逃跑的指控,他就會回答說,他想改變自己的命運。

    這句有點兒書卷氣的話用在這裡是非常貼切的。

    任何一個逃亡者所希冀的并不是獲得完全的自由,他知道這幾乎是不可能的,而是想或者換個環境,或者被強迫移民,或者按新的罪行&mdash&mdash在流浪中所犯的罪行重新受審,總之,去哪裡都行,就是不要留在使他厭煩的老地方,不待在原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