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關燈
而不知求,亦見其惑也已。

    陽明先師拈出良知兩字,乃從生機中指個靈竅與人,使知有用力之地。

    今有不孝不弟之人,指為不孝不弟則怫然而怒,可見不孝不弟之人良知未嘗忘也。

    甚至做賊之人,指其為賊則忿然而鬥,賊見孝子亦知肅然而敬,可見做賊之人良知未嘗忘也。

    堯舜之時指為孝弟之人後世之人亦以為孝弟,堯舜之時指為不孝不弟之人後世之人亦以為不孝不弟,可見千萬古上下良知未嘗亡也。

    吾人若真發心為性命,信得此件事及,隻随事随物緻此良知,便是盡性、便是終身保命之符,不可須臾離者也。

    世人以緻知之學為迂,可無事于講者,但未之思耳。

    凡我同盟,有逾七望八者、有逾五望六者,既脫世網、下戲台,正好洗去脂粉、觑見本來面目之時,若于此不知回頭,真成當面磋過,可惜也已。

    且人生世間,如電光火石,雖至百年,隻如倏忽,大限到來,定知不免。

    古雲:“誰人肯向死前休”,若信得此及,見在世情嗜欲、好醜順逆種種未了之心,便須全體放下,将精神打并歸一,隻從省力處做,惟求日減,不求日增,省力處便是得力處。

    古人之學原是坦蕩蕩,才有拘攣束縛,謂之天刑。

    前已略言之,然真假毫厘、辨之在早,不可不自考也。

    諸君果能如武公之好學,愚也敢忘蒙瞽之箴,交相警勉,使人己皆獲其益,始足以先細民,始信此會之不為虛耳。

     竹堂會語 隆慶戊辰冬,先生赴春台蔡子之請,抵姑蘇,館于竹堂,諸生請問格緻之旨,先生曰:“《大學》之要,在于誠意,其機原于一念之微。

    意之所在為物,良知者,研幾之靈竅,所以揆物而使之正也。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大志也;緻知格物以誠其意,實學也。

    所期不遠則淪于卑近,所履不真則流于虛妄,皆非所語于大學也。

    天下無心外之理,無心外之物,後儒以推極知識為緻知、以窮至事物之理為格物,是為求助于外,或失則支。

    使人各誠其意、各正其心為明明德于天下,是為取必于效,或失則誕。

    支與誕,其去道也遠矣。

    ” 問修道之旨,先生曰:“一念靈明,隐而見,微而顯,天實啟之,戒懼慎獨所以奉行天教也。

    禮樂刑政者,人教也,輔天教而行。

    譬之睡醒之人,自然而醒者,天教也;待呼而後醒者,人教也。

    禮樂刑政所以呼之也。

    ” 問仁,先生曰:“‘仁者與物同體’,孔子告顔子為仁之功曰‘克己複禮’,克己而後能忘己,忘己則與物為體,天下皆歸于吾仁之中矣,非以效言也。

    克己者,修己也。

    視聽言動,己也,非禮勿視聽言動,所以修之也。

    非禮非外也,一念妄動,謂之非禮。

    妄複則無妄,是之謂複禮,而仁在其中矣。

    其告仲弓為仁之功曰‘主敬行恕’,出門使民乃其感應之迹,恕所以行其敬也。

    反求諸己,在家則不怨于家,在邦則不怨于邦,正己而不求于人也。

    若求邦家無怨于我而以效言,則非孔門不怨不尤之學矣。

    ” 問曰:“今之學者有謂必先靜坐,何如?”先生曰:“顔子仲弓,德行之首,惟曰視聽言動,曰出門使民,皆于人倫日用應感處求之,未嘗以靜坐為教也。

    至明道始教人靜坐,每見學者靜坐則歎其善學,此非有異于孔門之訓,随時立教,所謂權法也。

    古者蒙有所養,八歲入小學,教之收心養性以立大學之基本。

    及其長也,不見異物而遷,心無妄動而性自定,不求靜而靜在其中矣。

    後世學絕教衰,自幼不知所養,終身役役,馳鹜于外,故不得已教之靜坐。

    譬諸奔蹶之馬不受羁勒,不得已系之以椿,抑其駭決之性,使之馴服。

    靜坐即所謂系馬椿。

    若如禅學作蒲面壁,習為枯靜,外于倫物之感應,則為異端之學矣。

    明道終日端坐,如泥塑人,其所立教乃其已試之方。

    明道所傳,本于濂溪主靜之學,‘無欲故靜,一者無欲也’,‘無欲則靜虛動直’,此孔門枯靜持敬之功。

    動靜以時言,‘靜者心之本體’、‘主靜’之‘靜’,實兼動靜之義,聖學之要也。

    其門人遞相傳授曰‘靜中觀未發以前氣象’,曰‘默坐澄心體認天理’,曰‘動極而吸,如百蟲蟄;靜極而噓,如春活魚’,一脈淵源,可考而見。

    陽明先師居夷三載,曆試多艱,出萬死于一生,動忍增益,透悟良知指訣,得于周子無欲之傳,上承孔門學脈,此又非可專以靜坐而律之也。

    ” 蔡子複以何思何慮之旨求印可,先生曰:“此雖孔門極則語,亦是吾人見在切己功夫。

    信得此及,則機竅在我,日應萬變而常寂然。

    譬諸水鏡之鑒物,萬象紛纭,過而不留,未嘗有所動也。

    ”因舉邵子思慮未起之說相扣,蔡子俯而思,曰:“是殆非與?已豈作對法也。

    ”先生曰:“幾矣!止水,水到則渠自成,行到則境自徹,未至而強聒,隻益虛妄耳。

    ” 南雍諸友雞鳴憑虛閣會語 先生至留都,鳳阿姜子、順之周子率六館諸生大會于雞鳴憑虛閣,觀者如堵。

    殷生士望離席啟請《易》“乾元亨利貞”之義,先生默而不答,姜子周子為固請,先生曰:“易為君子謀,此乃揭示學者用功之的,非徒談說造化而已也,故曰‘天行鍵,君子以自強不息’。

    君子行此四德,曰元亨利貞。

    夫天地靈氣,結而為心。

    無欲者,心之本體,即伏羲所謂乾也。

    剛健中正純粹精,天德也,有欲則不能以達天德。

    元亨利貞,文王演之以贊乾之為德有此四者,非有所加也。

    元亨主發用,利貞主閉藏,故曰‘元亨者,始而亨者也,利貞者,性情也’。

     “天地靈氣,非獨聖人有之,人皆有之。

    今人乍見孺子入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乃其最初無欲一念,所謂元也。

    轉念則為納交要譽、惡其聲而然,流于欲矣。

    元者始也,亨通、利遂、貞正皆本于最初一念,統天也。

    易之所謂複,‘複其見天地之心’,意、必、固、我有一焉便與天地不相似。

    顔子不失此最初一念,不遠而複,才動即覺,才覺即化,故曰‘顔子其庶幾乎’,學之的也。

    ” “夫學有要機,功有頓漸。

    無欲為要,緻良知其機也。

    心之靈氣即木之萌蘖、水之源泉,語其頓,默之一字已盡其義。

    顔之愚、周之靜、程之忘,非言思所及也。

    語其漸,自萌蘖之生以至于枝葉扶蘇、由源泉之混以至于江河洋溢,雖非二物,要之不可以躐等而緻也。

    周子曰:‘士希賢,賢希聖,聖希天’,此漸法也。

    學至于希天而至矣,而求端自士始。

    孔門論士曰:行己有恥、使命不辱,其次宗族稱孝、鄉黨稱弟,其次言必信、行必果,下此則鬥屑俗流無足算也。

    吾人見在試各自反自信:果能有恥不辱否?果能稱孝稱弟否?果能必信必果否?脫若于此尚有所未能,且須汲汲以希士為下學始事。

    苟不揣其本而循其源,徒欲以鬥屑俗流之心而妄意希天之學,是猶入幽谷而羨喬木、浥潢污而誇渤澥,隻益虛妄而已。

    ” 慈湖精舍會語 緯川馮子葺慈湖精舍,集鄉之同志每月六會,以求相觀之益。

    時,先生至句章,值會期,相請莅會。

    馮子叩闡師門宗說,先生曰:“知慈湖‘不起意’之意則知良知矣。

    意者本心自然之用,如水鑒之應物,變化雲為,萬物畢照,未嘗有所動也。

    惟離心而起意則為妄,千過萬惡,皆從意生。

    不起意是塞其過惡之原,所謂防未萌之欲也。

    不起意則本心自清自明,不假思為,虛靈變化之妙用固自若也。

    空洞無體,廣大無際,天地萬物有像有形皆在吾無體無際之中,範圍發育之妙用固自若也。

    其覺為仁,其裁制為義,其節文為禮,其是非為知,即視聽言動,即事親從兄,即喜怒哀樂之未發,随感而應,未始不妙,固自若也。

    而實不離于本心自然之用,未嘗有所起也。

    ” 馮子曰:“或以不起意為滅意,何如?” 先生曰:“非也。

    滅者有起而後滅,不起意原未嘗動,何有于滅?” 馮子曰:“或以不起意為不起惡意,何如?” 先生曰:“亦非也。

    心本無惡,不起意,雖善亦不可得而名,是為至善,起即為妄,雖起善意,已離本心,是為義襲,誠僞之所分也。

    ” 馮子曰:“或以不起意為立說過高,非初學所能及,何也?” 先生曰:“亦非也。

    初學與聖人之學隻有生熟、安勉不同,原無二緻。

    故曰‘及其成功一也’。

    譬之行路,初學則馴習步趨于庭除之間,未能遠涉;聖賢則能縱步千百裡之外,雖遠且險,亦無所阻。

    生熟則有間矣,然庭除之步與百裡之步未嘗有異也。

    此入聖之微機也。

    ” 馮子曰:“或以慈湖之學為禅,何也?” 先生曰:“慈湖之學得于象山,超然自悟本心,乃易簡直截根源。

    說者因晦庵之有同異,遂哄然目之為禅。

    禅之學,外人倫,遺物理,名為神變無方,要之不可以治天下國家。

    象山之學,務立其大,周于倫物感應,荊門之政,幾于三代,所謂儒者有用之學也。

    世儒溺于支離,反以易簡為異學,特未之察耳。

    知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