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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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那小年青的發話:“去找些人來。

    幫人把棺柩入土了。

    ” 那小子掉頭以一種打仗的速度去了。

    死啦死啦回頭,向着棺柩鞠了個躬——這也是他能對一個素味平生的死者表示出來的最大敬意——然後他轉身打算離開,離開時他打算表示一下迷龍和我帶給他的怨憤。

     “女人,你斷送掉的男人本來夠種殺掉上百的日軍,現在被打發給名存實亡的軍紀了。

    ” 迷龍老婆說:“我看太多殺戮了。

    ” 于是死啦死啦站住了,回頭看了看,“可以不看了。

    你可以跟我們走,過了怒江去個你覺得适合的地方。

    我們還得在這兒做你看煩了的事情——等殺了我最好的機槍手以後。

    ” “你這種人,我也看得太多了。

    ”迷龍老婆說。

     死啦死啦看着那女人的背影,但對方并沒打算讓他看背影,她仍跪在地上,但用一種非常大方的儀态調過了身來,她第一次讓人看見了她的正臉,因為她已經把自己清理幹淨了,她不喜歡被人看見她的困窘與潦倒。

     我和康丫進林子,然後我們在死啦死啦左近愣住,我們第一次看見迷龍老婆長什麼樣子,連迷龍都沒看過她長什麼樣子。

     迷龍老婆平靜地說:“我長大的地方,有一種孩子,叫作鬼嬰,生下來就要被抛棄,因為他命裡要禍秧别人。

    他身上有個标記,寫着要出人頭地,他不知道人這輩子要做什麼,但他不管怎樣也要出人頭地。

    他很聰明,強取豪奪,沒人比得過他,他要的不光是錢,也不光是權,他要勝利可不知道什麼叫勝利,所以他什麼都要。

    老天在他身上下了咒,其實他就是老天派到人間來收魂的惡鬼,什麼都沒法讓他開心,他最後隻好要别人的命。

    我丈夫就是這樣的人,他成了巨富,上周别人燒光了他的錢,要了他的命。

    你也是這種人。

    ” 死啦死啦一直在苦笑,看樹皮,看我們,看他的掌紋,“我知道我要做什麼的——把日寇清出這片土地。

    我确實是不會知道勝利長什麼樣,因為它來之前我已經死了。

    ” “您準備好死了,所以我們也就應當為您的理想去死了。

    團座,你們是恨天無柱恨地無環的強人,隻想自己所想的天才。

    您和我丈夫都好像從日本來的精英,頭幾十年可以為了扶助他們的中國兄長而殇,後幾十年可以為了保持他們欺淩弱小的權力而死。

    你們是那種交合剛畢就互相齧食的毒蛛,你們為了理想要淩駕衆生,為了淩駕衆生再把理想當作肥料,你們是林子裡的霸王樹,你們生長的地方連灌木都長不出來。

    ” 我無法不啞然地看着死啦死啦在一個女人面前面紅耳赤,他很想走,可走了對他更是無法認可的失敗,我幾乎不知道該同情或是幸災樂禍。

     康丫可以開口,因為勝在麻木,“團座,迷龍說……” 死啦死啦煩燥地揮了揮手,讓康丫住了嘴,現在連康丫都意識到這從未有過的煩躁。

     “煩請各位轉告……他是不是叫作迷龍?”她在我們的點頭中不愠不火地繼續說,“這些天我一直看着我的親人在死,我還得把雷寶兒帶大,不敢去看他了。

    可煩請轉告,本來是想葬了公公後就去尋死的,現在不會了,我得對得起這樣……一份聘禮。

    ” 我們愕然地看着她。

     如果說越鮮的花插大堆的牛糞,那麼迷龍無疑是我們中最大堆的……我隻是在替迷龍擔心,他和這樣一個女人也太不般配。

     死啦死啦在煩燥中忽然猛烈地揮手,“轉告個屁?放啦放啦!” 我們啞然地看着他,小死忠拉過來一班人以繼續那半路被打斷的葬禮,死啦死啦瞧也不瞧在他眼前恭立的下屬們,他揮着他的手出去,“沒聽見?死人埋啦!活人放啦!” 于是埋死人的擁向棺柩,而我和康丫仍跟在他後邊。

     死啦死啦走出林子,便站在路邊,望着他疲憊不堪,雖有隊形但确實也潰不成軍的部下發呆,他的眼光又有點兒像在看死人,而被那樣看着的部下也隻好不知所措的看着他。

     我擻了一把康丫,和他附耳,于是康丫飛跑着去峰頂宣布迷龍的赦免。

    我想跟去,但我回頭看了看那家夥破碎的表情——确實是破碎,一個人把自己被打得支離破碎的信心、信念、情感全堆在臉上就是那樣,好像碰一下就會成垮掉的沙子。

     我站住了。

    我和其他很多的丘八們看着那家夥,那家夥目光全無焦點地看着我們,他往後退了一步時有點兒搖搖欲墜,他用手摸着身後的溝坎,慢慢坐下,然後将身體和頭顱都斜靠了。

    那雙眼睛隻能讓你想起一個将死之人,全無好奇心地凝望了一會兒他待會兒就将升騰上去的上蒼,然後閉上。

     眼睛剛閉上,支撐脖子的力氣似乎就消失了,順着溝坎歪了一下,然後就那麼歪着——隻要不是被炮火沖擊得七零八落的人死時大概也是那麼個姿勢。

     我們瞪着他,有人茫然,有人怯怯上行一步,有人怯怯後退一步。

    我們瞪着。

     他就地睡了,在我們即将開拔的時候閉上了眼,實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