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飛枭傳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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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地放開腳程,翻山過嶺,縱躍如飛的一味向前疾奔。

     大約奔行了幾個多時辰,越過四五座山峰,這時已來到一條溪流旁邊。

    癞叫化收住腳步,停下身來,伏在溪邊咕咕嘟嘟喝了幾大口水,站起來長長籲了兩口氣,回顧身後的蒲逸凡問道:“小娃兒,出了山區之後,你想先到什麼地方?” 蒲逸凡聽得怔了一怔,暗道:“你這人倒真是怪得可以,你要帶我曆練江湖,自然是你走那裡,我跟那裡,怎麼反問起我來了?……” 癞叫化忽然長歎一聲,感慨的說道:“要飯的數十年天涯飄泊,半輩子風塵流浪,披星戴月,沐雨栉風,忍饑挨餓,早已厭倦江湖,可是……” 他雖然言未盡意,但卻倏而住口,接着臉色一沉,兩眼逼視蒲逸凡瞧了一陣,問道:“小娃兒,你以為我真的是帶你去江湖上曆練麼?” 此話問的大是突然,隻聽得蒲逸凡莫名其妙,目定口呆,乍然答不上話來。

    但他究竟是聰明之人,一時雖然猜不透他問話的動機,但卻知他必有用意,當下恭聲說道:“晚輩愚魯,難解老前輩話中含意,敬請明言相告,以開茅塞!” 說完面露期冀,等待答複。

     癞叫化黯然一歎,另起話題道:“要飯的數十年江湖闖蕩,黑白兩道的朋友不少,但能與我肝膽相照,癖味相投的,卻是隻有一人,可惜此人已遭仇家所害,我又無能為他報仇!唉……” 話到此處,一歎而住,神情間流露着深深的感懷,也泛現出無比的痛苦。

     蒲逸凡劍眉軒動,朗聲說道:“不知老前輩那位朋友是誰?被何人所害?晚輩雖然年青技薄,甚願為老前輩一試镝鋒!” 癞叫化突然仰臉一陣長笑,笑聲凄厲刺耳,聽得出笑聲中充了悲忿和恨怒,笑罷黯然說道:“要飯的那位朋友,就是你那先師!” 此話一出,蒲逸凡有如重錘擊胸一般,心神巨震,熱血沸騰,雙眼射出憤怒的火焰,瞪着癞叫化道:“既知謀害我師父的仇人是誰,何不明言相告,卻要這樣轉彎抹角,這算為的是那 他此刻精神震蕩過巨,理智失常,出言無狀,但說了幾句,心情略一平息,猛然覺出自己一個後生晚輩,怎麼可以在對自己思德深重的前輩面前,這般放肆胡言,趕忙住口。

     癞叫化激動的心情,早随适才一聲長笑,平靜下來,聞言不但不以為什,反而滿懷愧疚的說道:“小娃兒,怎不說下去,你怕要飯的怪你麼?” 蒲逸凡滿臉惶愧,默然無語。

     癞叫化凄然歎道:“我本想告訴你仇家是誰,但卻不敢說出來,可是放在心裡,又如骨鲠喉頭,不吐不快,唉,這就教要飯的有些作難了!” 蒲逸凡極端聰明,聽他說話的語氣,已知自己适才沖動失常,緻令他雖然明知仇人是誰,但卻怕自己一時克制不住,有所失誤,意有及此,愧然問道:“老前輩可是怕說出了仇人是誰,晚輩心切師仇,一時忍耐不住,不但不能報仇,反而壞了事情麼?” 癞叫化道:“以你剛才的情形看來,要飯的實在放心不下!” 蒲逸凡暗道:“此刻他心存顧忌不說,追問隻怕也是無用,反正今後跟他作伴,有的是時間、機會,君子報仇,三年不晚,又何必急在一時呢?” 他心中這麼一想,頓覺心平氣和,當下一正面容,正待開口說話,癞叫化已歎聲說道:“非是要飯的不告訴你,實是我對殺害你那師父的仇家,目前尚未得到證據,雖然我自信猜的不錯,但在沒有真憑實據之前,随便妄動不得……” 他略一停頓之後,又道:“皆因那人不但武功奇高,而且聲譽頗隆,當今中原道上,稍有名望之士,無不與他交好;我們勢微力薄,孤掌難鳴,一個弄的不好,非但報不了仇,隻怕今後江湖雖大,連我們立足之地也沒有了!” 蒲逸凡早知此時追問無用,聞言接口說道:“既然如此,老前輩暫時不說也好。

    ” 癞叫化擡頭看看天色,隻見日影西斜,已是午後時分,忽然歎了口氣,再也不說什麼,拔步向東奔去。

     蒲逸凡跟着他一面奔行,一面打量形勢,但見越往前走,山勢越低。

    敢情他是要趁天黑之前,趕出山區。

     兩人奔出山區,已是傍晚時分。

     癞叫化對此處地形,似是頗為熟悉,出得山口,住足略一打量,暮色蒼茫中,但見一片荒涼,自言自語的道:“此處既無鎮甸,也無農家,看來又隻好到那山神廟裡去過夜了!” 說畢順着山腳,向右面一條小徑走去。

     約莫又走了數盞熱茶工夫,已來到一處山麓,癞叫化收住腳步,指着面前的山麓,道:“你先進廟去,我等會再來!” 話落人卻,一閃而逝。

     蒲逸凡凝目望去,昏暗的夜色中,果見山麓中隐隐有座小廟,不禁暗聲贊道:“這位老前輩倒真是久走江湖,曆遍天下,就連這荒野山中有座小廟,也能熟記不爽,看來對各處的名勝古迹,山水風光,亦必知道得十分清楚,此次有幸跟他結伴江湖,可得好好的遊曆一番……。

    ” 暗贊聲中,人已不知不覺走到小廟前面,但見廟門半掩半開。

     推門而入,借着火摺亮光,四下略一打量,隻見這廟外看雖然不大,但内面卻是分為兩間,裡面神龛上供着一尊觀音大士,外間則是燒化香火之處,當下點燃案頭油燈,面門而立,靜等癞叫化返來。

     就在他心神恍惚,幻念疊起之際,忽聞衣袂帶風,眼前人影一閃,癞叫化已左手提着竹藍,右手拿着一個包裹,站在他的面前。

     癞叫化目光銳利,閱曆豐富,一見他這等神不守舍的神情,不由眉頭一皺,暗道:這小娃兒又不知在想什麼心事?沉聲喝道:“小娃兒胡思亂想些什麼?” 這一聲沉喝,宛如晨鐘幕鼓,又似梵音禅唱,隻聽得蒲逸凡紛亂的神思,突然一清,當下挺身站起,讪讪的說道:“晚輩,晚輩…… 癞叫化怪笑一聲,道:“别說啦,是不是覺得累了,想運功調息一下,而一下子心神難靜,又想起一些疑難之事來了?” 蒲逸凡本就感到老大不是意思,此刻再經他一言道破,更覺臉熱心跳,慚惶不安,癞叫化卻又哈哈笑道:“小娃兒,别胡思亂想啦,坐下來吃吧!” 放下竹藍、包裹,席地而坐,蒲逸凡低頭一看,不禁微微一怔,暗道:“這位老前輩倒真是神通廣大,在此等荒山下,居然一下子弄來這許多酒食。

    ” 原來竹籃之中,裝着兩隻鹵雞,幾斤燒臘,四個大餅之外,還有一葫蘆酒,此等荒山野地,既無鎮甸,也沒人家,癞叫化一下子不知從那裡弄來這許多食物,年青識淺的蒲逸凡看了,那得不驚奇,那得不發呆? 癞叫化舉起酒葫蘆,咕嘟嘟喝了兩口,笑道:“小娃兒,你呆着幹什麼?還不趕快吃,等下要飯的吃光了,可得餓肚子哩!” 蒲逸凡兩日來滴水未進,顆粒未沾,早已饑腸辘辘,空腹難耐,此刻美食當前,再經癞叫化這麼一催,便也席地坐下,拿了一個大餅,挾起一塊燒臘,毫不客氣的大吃大嚼起來。

     兩人匆匆吃罷,癞叫化指着地上的包裹道:“打開包裹,把衣服換上,穿好了我們好趕路!” 蒲逸凡聽得怔了一怔,問道:“老前輩不是要在這廟裡過夜麼?怎地……” 癞叫化忽然一沉臉色,接道:“教你換裝你就換裝得啦,那來這許多廢話!” 蒲逸凡早已摸透他的癖性,知道這位風塵奇丐,有時雖然嘻嘻哈哈,一下又會堅眉瞪眼,但卻一言一行,絕不輕率從事,眼下見他催着自己換裝,想必定有要事,當下再也不說什麼?發言把包裹打開。

     低頭一看,隻見包裹中,除一雙半新半舊的麻質草鞋外,還有一件破破亂亂的灰布長袍,和一條污髒不堪的頭巾。

     癞叫化待他換妥後,瞪着一雙薰薰的醉眼,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陣,似是大為高興,縱聲笑道:“要飯的江湖闖,大半生歲月是獨來獨往,想不到在人土之前,還有你這小要飯來跟我作伴……” 話未說完,人已出廟而去。

     兩人奔行了數盞熱茶時間,到了一座高大的莊院外面停下,癞叫化拉了蒲逸凡一把,隐入暗處,低聲說道:“此莊主人武功奇高,手下能人很多,待會我們進莊之後,可能會被人發覺,如果自覺難以隐藏之時,不妨打着我的招牌,堂堂正正的現身出去,随意應變支吾一下,千萬别和人動手,要飯的自會來接應你。

    ” 蒲逸凡一提真氣,縱上牆頭,但見一片漆黑,癞叫化人蹤已無。

     他縱目打量一下四周景物,騰身向院内躍去。

     這座高大的莊院之中,除了房層銜接,樓閣聳立之外都是高大的楊柳,陰氣森森,不見一點燈火。

     蒲逸凡對這等夜人人宅之事,除了缺少經驗之外,心理上還甚感愧疚和不安,他隐身在一株大楊樹下,呆了半晌,不知何去何從。

     深夜的微風,吹拂着樹上的枝葉,陣陣沙沙響動,更增加了這座荒涼莊院的陰森氣氛,蒲逸凡呆呆站了許久,突然想道:“齊老前輩既然帶我到這裡來,一定是打探要緊事情,我如老是呆在樹下,隻怕待到明天,也是毫無所得,何不四處去打探一下……。

    ” 此念一動,立時暗中調勻真氣,施展“拔步登空”的身法,一口氣穿過了一座四五丈寬的院落,飛落在屋面之上。

     低頭看去,各室門窗緊閉,毫無有人迹象,心中不覺大為生疑,暗道:“此等情景,那似有人居住,不知齊老前輩,帶我到這來打探什麼?” 但轉念又想到癞叫化适才交待自己的一番話語,忖道:這莊院房屋頻多,此處沒有人居住,大概别處有也說不定,心念一動,立時縱身躍起,又越過一重院落,到了一處滿枝花木,修飾得頗為整潔雅緻的小跨院。

     在他想來,這小跨院既然滿植花木,而且修飾得這般雅潔,一定住的有人,自己隻要凝神瞧看或傾耳聽一下,必然有所發現,那知過去了兩盞熱茶功夫,仍是毫無動靜,一片死寂……。

     放眼望去,但見夜色茫茫,四野不見人蹤,卻使人更覺這森森莊院中的恐怖。

     忽然瞥見數丈外一條人影,疾如流矢劃空,一閃而逝。

     他正黨難以自處的當兒,見了這條人影,那裡還肯放過,不覺猛提一口真氣,立時疾追過去。

     他自修”七五玄功”之後,功力與日俱增,這一躍,直飛出二丈七八尺高,懸空施展“八步趕蟬”身法,連越過兩三重屋面,落到一株大楊樹上。

     手抓樹皮,微一借力,人又向前飛出一丈四五尺遠,落在屋面之上。

     他心中急于追上那逝去的人影,施展全力趕來,腳落屋面擡頭望去,但見星光興爍,那裡還有人影。

    忽聽蹬然微響,似是有人落在地上。

     蒲逸凡很快地轉過頭去,隻見右面屋檐下,窗口伏着一條人影,當下一提氣,斜躍而下。

     他這時早已被陰森恐怖的氣氛,憋的滿腔氣惱,隻想早些找着一個人,探詢一下這莊院中的情形,一見那倚伏在窗下的人影,也不考慮,立時疾躍而下,腳落實地,振腕一指向那人腋下點去。

     那人不知是發覺了身後有人施襲,還是碰巧有事進屋,就在他落地出手的同時,竟然推窗而入,恰好避過他點到的一指。

     蒲逸凡一指點空,戒意立起,想起适才進莊時癞叫化叮囑之言,不由深海自己莽撞,趕忙蹲下身子,靜以待變。

     時間在靜寂中過去半晌工夫,他腦際突然掠起一個念頭,暗暗忖道:這人深更半夜,毫無忌憚的穿窗進屋,想必是莊中之人,我何不推窗瞧瞧?當下緩緩站起身子,緊貼窗壁,用舌尖舔破窗紙,雙眼向裡瞧去。

     這間房子約四丈見方大小,中間挂着一幅帷慢,隔成裡外兩間,昏黃的燈光下,帷幔上印着兩個人影,一個修偉,一個纖巧,似是男女兩人,但因為被帷幔遮住,辨不出面貌。

     半晌之後,忽聽一個宛轉似是女人的聲音道:“事到如今,你還猶豫什麼?” 話聲甫落,接着響起一個低沉而蒼老的口音,道:“你别這樣催逼,讓我考慮一下好不好?” 兩人對答話聲,隻聽得蒲逸凡微微一震,暗道:“這兩人聲音好熟啊……”但一時卻想不起來在那裡聽過。

     但聞那女人輕哼一聲,似是不耐煩的說道:“難道你考慮了這久,還沒有想通?” 那蒼老的口音忽然歎息一聲,道:“你以為這樣,我就能得到人家諒解麼?” 那女的毫不猶豫的答道:“但求生前心安,死後何必要人諒解?” 蒲逸凡隐伏窗口,視線遭帷遮住,雖然清楚的聽到兩人談話,但卻無法認出兩人的面貌,一時忽動奇心,暗道:“這兩人各執一詞,一時隻怕難以聽到結果,我何不穿窗進去,撥開帷幔瞧瞧?” 他乃是年青沖動之人,心中想到就做,手推窗棂,探身而進,但就在此時,忽覺衣角被人拉了一下,不禁心神一凜,轉頭看去,隻見癞叫化蹲在身邊,不覺臉上一熱,趕忙蹲下身來。

     忽聽那蒼老的口音,語氣堅定的說道:“我想來想去,與其懸崖勒馬,得不到人家的諒解,還是隻有将錯就錯,也許可以……” 那女人未等說完,立即截口說道:“你以為這樣做法就可以保得住性命麼?” 那蒼老的口音答道:“事到如今,騎虎難下,現下情勢如此,那能顧得許多?” 他似是言未盡意,不等對方開口,接着又道:“再說,屬下七位院主,無一不是身負絕學的草莽奇士,收服因很困難,要遣散也非易事;上次三三大會,我們臨陣撤去,已引起不少煩言,現下若為了我倆一己之私,無緣無故的把他們遣散,隻怕他們不會俯首聽命吧!” 那女人不以為然的說道:“當初你能收服他們,如今我就不信你無法把他們遣散,說來說去,無非是你自己不願意罷了。

    老實告訴你,前夜在聳雲岩上,我已親眼見過北嶽門下那小娃兒的武功,以上官老怪,同神蛛正副教主那等高絕的身手也無法将他截住;若憑咱們莊中幾人的藝業與之對抗,無異白白送死!” 說到此處,忽然幽幽一歎,接道:“還是聽我的懸岩勒馬,及早遣散莊衆,我倆相偕同上嵩山求無我大師出面,以你過去同他的交情,再加上我這次救過他的危難,老禅師慈悲為懷,斷無不設法成全你我之理隻要有他出面,事情就好辦了!” 這番話語,隻聽得窗外兩人同時一震,蒲逸凡暗暗忖道:“聽她說話的口氣,這女人定是那位救管師叔等出險,之後指引按圖索骥,并替雲姊姊服藥的老婆婆無疑;聽那男人口稱屬下‘七位院主’,想必是七絕莊中的領袖人物,隻不知……。

    ” 正自忖思間,耳際又響起那蒼老的口音道:“你人倒說的容易,老和尚與我交情不錯,你也對他施過救難之恩,但如他知道了你我二十年前那樁天人共憤的錯事,隻怕他甯可負情撇恩,也不會為我們挺身出面,退一步說,就算他肯替我們轉圓說項,你想管老二會答應嗎?再說……。

    ” 那女人似不願他講下去,截斷話頭沉聲說道:“好啦,别再說啦,不過我要提醒你,此番神蛛教遠自西域來到中原,上官老怪再次出現江湖,各存野心,俱懷詭謀,旨在橫掃中原,稱霸天下;目前所以同你聯手合力,無非是委屈求全,想利用利用你而已……” 忽聽一聲哈哈朗笑,打斷她的話鋒,接着響起那蒼老的口音道:“你可是怕中秋大會,我們得手之後,他們反過來對付我?哈哈!你以為這點我沒想到麼?” 那女人哈哈地接道:“既然知道為什麼不及早回頭?還要一意孤行,多造殺孽?到時害的别人枉送性命,自己還是難以保全?” 那老者似是早有成竹,聞言縱聲笑道:“憑武功,我自知難及他們三人,但說到心機謀略,隻怕他們三人誰也趕不上我……” 他微微一頓後,緩緩的接道:“就是為了防備他們三人事後反臉,所以我前天才臨時變卦,叫琦兒帶他們前往苗山,我則留在此地,另行策劃;隻要這次我們能把那東西取到手,趁這數月時日,參造幾項絕藝,到時上官等幾個魔頭,即便不與我反臉,我也不能容他們哩!” 他似是非常得意,說完又哈哈大笑。

     那女人忽然冷笑一聲,斥道:“到了今天,你還在做這等望梅止渴的美夢,你能從人家手中把東西取過來?你這不是在自我陶醉麼?” 那老者似是頗有信心,但卻又不願與她争辯的哈哈笑道:“現下我們不用争辯,到時事實是最好的答複,你這幾天兩頭奔跑,勞心費神,也該休息了;現在我得去同齊院主商量一下,明早好動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