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農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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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半農的雜學。

    他的專門是語音學,但他的興趣很廣博,文學美術他都喜歡,做詩,寫字,照相、搜書,講文法,談音樂。

    有人或者嫌他雜,我覺得這正是好處,方面廣,理解多,于處世和治學都有用,不過在思想統一的時代,自然有點不合适。

    我所能說者也就是極平凡的這寥寥幾句。

     這文章寫得頗好,文章裡邊存着作者的性格,讀了如見半農其人。

    民國六年春間我來北京,在《新青年》上初見半農的文章,那時他還在南方,留下一種很深的印象,這是幾篇《靈霞館筆記》,覺得有清新的生氣,這在别人筆下是沒有的。

    現在讀這篇遺文,恍然記及十七年前的事,清新的生氣仍在,雖然更加上一點蒼老與着實了。

    但是時光過得真快,魚皮鞋子的故事在今日活着的人裡,隻有我和玄同還知道吧,而菜廠胡同一節說起來也有車過腹痛之感了。

    前年冬天半農同我談到蒙難紀念,問這是哪一天,我查舊日記,恰巧民國十六年中間有幾個月不曾寫,于是查對《語絲》末期出版月日等等,查出這是在十月二十四,半農就說下回要大舉請客來作紀念,我當然贊成他的提議,去年十月不知道怎麼一混大家都忘記了,今年夏天半農在電話裡還說起,去年可惜忘記了,今年一定要舉行,今年一定要舉行,然而半農在七月十四日就死了,計算到十月二十四日恰是一百天。

     昔時筆禍同蒙難,菜廠幽居亦可憐。

     算到今年逢百日,寒泉一盞薦君前。

     還有一首打油詩,是拟近來很時髦的例陽體的,結果自然是仍舊拟不像,其辭曰: 漫雲一死恩仇諷,海上微聞有笑聲。

     空向刀山長作揖,阿旁牛首太猙獰。

     前日閱《人間世》第十六期,看見半農遺稿《雙鳳凰專齋小品文》之五十四,讀了很有所感。

    其題目日《記硯兄之稱》,文雲: 餘與知堂老人每以硯兄相稱,不知者或以為兒時同窗友也。

    其實餘二人相識,餘已二十六,豈明已三十三。

    時餘穿魚皮鞋,猶存上海少年滑頭氣,豈明則蓄濃髯,戴大絨帽,披馬夫式大衣,俨然一俄國英雄也。

    越十年,紅胡入關主政,北新封,語絲停,李丹忱捕,餘與豈明同避菜廠胡同一友人家。

    小廂三檻,中為膳食所,左為寝室,席地而卧,右為書室,室僅一桌,桌僅一硯。

    寝,食,相對枯坐而外,低頭共硯寫文而已,硯兄之稱自此始。

    居停主人不許多友來視,能來者餘妻豈明妻而外,僅有徐耀辰兄傳遞外間消息,日或三四至也。

    時民國十六,以十月二十四日去,越一星期歸,今日思之,亦如夢中矣。

     半農從前寫過一篇《作揖主義》,反招了許多人的咒罵。

    我看他實在并不想侵犯别人。

    但是人家總喜歡罵他,仿佛在他死後還有人罵。

    本來罵人沒有什麼要緊,何況又是死人,無論罵人或頌揚人,裡邊所表示出來的反正都是自己,我們為了交誼的關系,有時感到不平,實在是一種舊的慣性,倒還是看了自己反省要緊。

    譬如我現在來寫紀念半農的文章,固然并不想罵他,就是空虛他說上好些好話,于半農了無損益,隻是自己出乖露醜。

    所以我今日隻能說這些閑話,說的還是自己,至多是與半農的關系罷了,至于目的雖然仍是紀念半農。

    半農是我的老朋友之一,我很憚惜他的死。

    在有些不會趕時髦結識新相好的人,老朋友的喪失實在是最可悼惜的事。

     民國二十三年十一月三十日,于北平苦茶庵記。

     (1934年11月作,選自《苦茶随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