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想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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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鹹不為典要,而詩禮所雲螟蛉果赢,腐草為螢,以逮鷹鸠爵蛤之變化,稽核物性亦殊為疏闊……今動物學書說諸蟲獸,有足者無多少皆以偶數,絕無三足者,爾雅有鼈三足能,龜三足責,殆皆傳之失實矣。

    ……中土所傳雲龍鳳虎休征瑞應,則挨之科學萬不青髓,今日物理既大明,固不必曲詢古人耳。

    ”這裡假如當作現代的常識看去,那原是極普通的當然的話,但孫先生如健在該是九十六歲了,卻能如此說,正是極可佩服的事。

    現今已是民國甲申,民國的青年比孫先生至少要年輕六十歲以上,大部分也都經過高小初中出來,希望關于博物或生物也有他那樣的知識,完全理解上邊所引的話,那麼這便已有了五分光,因為既不相信腐草為螢那一類疏闊的傳說,也就同樣的可以明了,羔羊非跪下不能飲乳,(羊是否以跪為敬,自是别一問題,)烏鴉無家庭,無從反哺,凡自然界之教訓化的故事其原意雖亦可體諒,但其并非事實也明白的可以知道了。

    我說五分光,因為還有五分,這便是反面的一節,即是上文所提的倫理之自然化也。

     “先君子嘗曰,人生不過飲食男女,非飲食無以生,非男女無以生生。

    唯我欲生,人亦欲生,我欲生生,人亦欲生生,孟子好貨好色之說盡之矣。

    不必屏去我之所生,我之所生生,但不可忘人之所生,人之所生生。

    循學易三十年,乃知先人此言聖人不易。

    ”我曾加以說明雲: “中國人拙于觀察自然,往往喜歡去把他和人事連接在一起。

    最顯著的例,第一是儒教化,如鳥反哺,羔羊跪乳,或果食母,都一一加以倫理的附會。

    第二是道教化,如桑蟲化為果赢,腐草化為螢,這恰似仙人變形,與六道輪回又自不同。

    ”說起來真是奇怪,中國人似乎對于自然沒有什麼興趣,近日聽幾位有經驗的中學國文教員說,青年學生對于這類教材不感趣味,這無疑的是的确的事實,雖然不能明白其原困何在。

    我個人卻很看重所謂自然研究,覺得不但這本身的事情很有意思,而且動植物的生活狀态也就是人生的基本,關于這方面有了充分的常識,則對于人生的意義與其途徑自能更明确的了解認識。

    平常我很不滿意于從來的學者與思想家,因為他們于此太是怠情了,若是現代人尤其是青年,當然責望要更為深切一點。

    我隻看見孫仲容先生,在《籀庼質述林》的一篇與友人論動物學書中,有好些很是明達的話,如雲: 人類的生存的道德既然本是生物本能的崇高化或美化,我們當然不能再退縮回去,複歸于禽道,但是同樣的我們也須留意,不可太爬高走遠,以至與自然違反。

    古人雖然直覺的建立了這些健全的生存的道德,但因當時社會與時代的限制,後人的誤解與利用種種原因,無意或有意的發生變化,與現代多有龃龉的地方,這樣便會對于社會不但無益且将有害。

    比較籠統的說一句,大概其緣因出于與自然多有違反之故。

    人類擯絕強食弱肉,雌雄雜居之類的禽道,固是絕好的事,但以前憑了君父之名也做出好些壞事,如宗教戰争,思想文字獄,人身賣買,宰白鴨與賣淫等,也都是生物界所未有的,可以說是落到禽道以下去了。

    我們沒有力量來改正道德,可是不可沒有正當的認識與判斷,我們應當根據了生物學人類學與文化史的知識,對于這類事情随時加以檢讨,務要使得我們道德的理論與實際都保持水平線上的位置,既不可不及,也不可過而反于自然,以緻再落到淤泥下去。

    這種運動不是短時期與少數人可以做得成的,何況現在又在亂世,但是俗語說得好,人落在水裡的時候第一是救出自己要緊,現在的中國人特别是青年最要緊的也是第一救出自己來,得救的人多起來了,随後就有救别人的可能。

    這是我現今僅存的一點夢想,至今還亂寫文章,也即是為此夢想所眩惑也。

    民國甲申立春節。

     (1944年作,選自《苦口甘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