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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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雨弄雪消,一線之徑,陽焰不能射入,積至五六日猶泥濘,行者苦之。

    至冬殘歲晏,鄉民雜途,到城貿易百物,肩摩趾蹑,一失足則腹背為人蹂躏。

    康熙六十年知府俞卿下令辟之,以石牌坊中柱為界,使行人足以往來。

    ”查志載汪綱以宋嘉定十四年權知紹興府,至清康熙六十年整整是五百年,那街道大概就一直整理得頗好,又過二百年直至清末還是差不多。

    我們習慣了也很覺得平常,原來卻有天下紹興街之謠,這是在現今方才知道。

    小時候聽唱山歌,有一首雲: 知了喳喳叫, 石闆兩頭翹, 懶惰女客困旰覺。

     “冥冥風雨宵,孤燈一杠揭。

    熒光散空虛,燦逾田燭設。

    夜間歸人稀,隔林自明滅。

    ”這所說是杭州的事,但大體也是一樣。

    在民國以前,屬于慈善性的社會事業,由民間有志者主辦,到後來恐怕已經消滅了吧。

    其實就是在那時候,天燈的用處大半也隻是一種裝點,夜間走路的人除了夜行人外,總須得自攜燈籠,單靠天燈是決不夠的。

    拿了“便行”燈籠走着,忽見前面低空有一點微光,預告這裡有一座石橋了,這當然也是有益的,同時也是有趣味的事。

     “一人向衆誇說,我見一首虎詩,做得極好極妙,止得四句詩,便描寫已盡。

    旁人請問,其人曰,頭一句是甚的甚的虎,第二句是甚的甚的苦,旁人又曰,既是上二句忘了,可說下二句罷。

    其人仰頭想了又想,乃曰,第三旬其實忘了,還虧第四句記得明白,是很得很的意思。

    ”市聲本來也是一種歌謠,失其詞句,隻存意思,便與這老虎詩無異。

    叫賣的說東西賤,意思原是尋常,不必多來記述,隻記得有一個特殊的例:賣秋白梨的大漢叫賣一兩聲,頻高呼曰,來馱哉,來馱哉,其聲甚急迫。

    這三個字本來也可以解為請來拿吧,但從急迫的聲調上推測過去,則更像是警戒或告急之詞,所以顯得他很是特别。

    他的推銷法亦甚積極,如有長衫而不似寒酸或啬刻的客近前,便雲:拿幾堆去吧。

    不待客人說出數目,已将台上兩個一堆或三個一堆的梨頭用右手攪亂歸并,左手即抓起竹絲所編三文一隻的苗籃來,否則亦必取大荷葉卷成漏鬥狀,一堆兩堆的盡往裡裝下去。

    客人連忙阻止,并說出需要的堆數,早已來不及。

    普通的顧客大抵不好固執,一定要他從荷葉包裡拿出來再擺好在台上,所以隻阻止他不再加入,原要兩堆如今已是四堆,也就多花兩個角于算了。

    俗語雲:拯賣情銷,上邊所說可以算作一個實例。

    路邊除水果外一定還有些别的攤子,大概因為所賣貨色小時候不大親近,商人又不是那麼大嚷大叫,所以不大注意,至今也就記不起來了。

     三十四年十二月二日記,時正聞驢鳴。

    ①—— ①本文是周作人于1945年12月6日因漢奸案被捕入獄前所寫的最後一篇文章。

    本日北平各報載:北大代理校長傅斯年(五四時期《新潮社》骨幹,是周作人的學生)對記者談:“僞北大之教職員均系僞組織之公職人員。

    應在附逆之列,将來不可擔任教職。

    ”周作人在日記中寫道:“見報載傅斯年談話,又聞巷中驢鳴,正是恰好,因記入文末”。

    後來周作人還寫有《騎驢》一詩,雲:“倉卒騎驢出北平,新潮寺響久銷沉”,暗含譏諷之意。

     (1945年12月作,選自《過去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