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彜尊選集（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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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城路
晨紅纔射南窗影〔一〕，犀帷被誰驚起〔二〕？啅雀争枝〔三〕，寒梅吐萼，攪得雪花都墜。
暗香簪未〔四〕？早濕了當風，畫羅衣袂〔五〕。
簡點熏籠〔六〕，辟邪爐火陷灰細〔七〕。
昨宵回憶並坐，問何曾酒釅〔八〕，宿酲如是〔九〕。
橄欖漿酸，蛤蜊湯俊〔一〇〕，猶道不消殘醉。
曲屏斜倚〔一一〕，看舊掃眉峯〔一二〕，漸低穹翠〔一三〕。
半枕瞢騰〔一四〕，到日高翻睡〔一五〕。
【注釋】 本詞選自《靜志居琴趣》。
〔一〕晨紅：朝日。
南齊王融《渌水曲》：“瓊樹落晨紅，瑤塘水初渌。
” 〔二〕犀帷：“犀鎮帷”之簡稱。
即以犀角環爲鎮器（壓帷角用）之帷。
這裡指代帷中之人。
杜牧《杜秋娘詩》：“金盤犀鎮帷。
”馮集梧注：“《西京雜記》：鄒陽《酒賦》：犀璩爲鎮。
”又，宋史達祖《三姝媚》詞：“倦出犀帷，頻夢見、王孫驕馬。
” 〔三〕啅（zhào）：鳥鳴。
杜甫《落日》詩：“啅雀争枝墜，飛蟲滿院遊。
” 〔四〕暗香：喻梅花。
宋林逋《山園小梅》詩：“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
” 〔五〕當風：與下句句斷意連，指當風之衣袂。
〔六〕熏籠：罩在熏爐上的籠子，作熏香及烘乾之用。
〔七〕辟邪：獸名。
此指雕塑成辟邪獸形之熏爐。
《採蘭雜志》：“馮小憐有足爐曰辟邪，以飾得名。
”《後漢書·靈帝紀》“天祿”注：“鄧州南陽縣北有兩石獸，鐫其膊，一曰天祿，一曰辟邪。
據此，‘天祿’、‘辟邪’，皆獸名。
”辟邪似獅而帶翼，古人常以其形塑雕成器物。
細：謂爐火微細，以陷於灰也。
〔八〕釅（yàn）：酒味濃烈。
〔九〕酲（chéng）：酒醒後之困憊如病狀態。
《詩·小雅·節南山》：“憂心如酲。
” 〔一〇〕俊：此謂味美。
〔一一〕曲屏斜倚：語本宋周密《祝英臺近》詞：“曲屏斜倚，知他是爲誰成病。
” 〔一二〕掃眉：猶畫眉。
杜甫《虢國夫人》詩：“卻嫌脂粉涴顔色，淡掃蛾眉朝至尊。
” 〔一三〕穹翠：喻彎如穹形之翠眉。
穹，穹窿，中高而周下垂之貌。
〔一四〕瞢（méng）騰：朦朧迷糊。
宋晁沖之《如夢令·春情》：“牆外轆轤金井，驚夢瞢騰初省。
” 〔一五〕翻：反而。
南鄉子 明日别離人，未戀今宵月似銀。
隻願五更風又雨，飛到暮，啼殺杜鵑催不去〔一〕。
【注釋】 本詞選自《靜志居琴趣》。
按：《南鄉子》，《詞律》、《詞譜》無二十九字體，疑此闋第四句當衍“飛”字。
〔一〕啼殺句：宋李處全《菩薩蠻》詞：“杜鵑隻管催歸去。
”此反用其意。
【評箋】 陳世焜曰：“（隻願三句）情至語。
”（《雲韶集》抄本） 陳廷焯曰：“癡情人真有此想。
”（《詞則·閑情集》卷四） 南樓令 疏雨過輕塵，圓莎結翠茵〔一〕。
惹紅襟、乳燕來頻〔二〕。
乍暖乍寒花事了，留不住，塞垣春〔三〕。
歸夢苦難真，别離情更親。
恨天涯、芳信無因〔四〕。
欲話去年今日事〔五〕，能幾個，去年人。
【注釋】 本詞選自《靜志居琴趣》。
或作於康熙四年（一六七五）。
〔一〕莎：草名。
翠茵：猶緑茵。
唐白居易《登尉遲少監水閣重宴》詩：“水軒平寫琉璃鏡，草岸斜鋪翡翠茵。
” 〔二〕紅襟、乳燕：詳前《梅花引》注〔四〕。
〔三〕塞垣：謂邊境地帶，此當指山西長城内。
唐高適《薊中作》詩：“策馬自沙漠，長驅登塞垣。
” 〔四〕天涯、芳信：語本宋史達祖《雙雙燕·詠燕》詞：“便忘了、天涯芳信。
”按：後周王仁裕《開元天寶遺事》有燕子傳書事，竹垞于此暗用之，與前“惹紅襟、乳燕來頻”相反襯。
〔五〕去年今日：前蜀韋莊《女冠子》詞：“正是去年今日，别君時。
”此用其意。
【評箋】 陳世焜曰：“（乍暖兩句）婉麗有情。
（下闋）情真語真，不以辭勝；而情之至者，辭亦至，有絶妙之詞必須有絶妙之情，非可強而至也。
”（《雲韶集》抄本） 陳廷焯曰：“‘不見去年人，淚滿春衫袖’無此曲折。
”（《詞則·閑情集》卷四） 南樓令 垂柳闆橋低〔一〕，嬌鶯著意啼〔二〕。
正門前、春水初齊。
記取鴉頭羅襪小〔三〕，曾送上、窅娘堤〔四〕。
花底惜分攜〔五〕，苔錢舊徑迷〔六〕。
燕巢空、落盡芹泥〔七〕。
惟有天邊眉月在，猶自掛，小樓西。
【注釋】 本詞選自《靜志居琴趣》，當與前闋爲姊妹篇。
前者着重寫今年塞垣懷人，此闋則主要寫去年故鄉送别及分後情景。
故亦應作於康熙四年（一六七五）。
〔一〕闆橋：嘉興之闆橋（見前《臺城路·送耕客南還》注）。
〔二〕嬌鶯：喻伊人。
〔三〕記取：猶記得。
鴉頭襪：即叉頭襪，拇趾與其他四趾分開之襪。
李白《越女詞》詩：“屐上足如雪，不著鴉頭襪。
” 〔四〕窅（yǎo）娘：此指代伊人。
歷史上，窅娘有二：一見于清錢載《十國詞箋略》，爲李後主宮嬪，足纖善舞，曾以帛纏足。
一見于《舊唐書·喬知之傳》，雲知之有侍婢窈（通“窅”）娘，美而善歌舞。
後爲武承嗣所奪。
知之怨惜，作《緑珠篇》密送窈娘，窈娘見而自殺。
承嗣怒，乃諷酷吏誅知之。
〔五〕分攜：猶分袂，即離别。
宋吳文英《風入松·春晚感懷》詞：“樓前緑暗分攜路，一絲柳，一寸柔情。
” 〔六〕苔錢：謂青苔（詳前《祝英臺近》詞注〔五〕）。
〔七〕燕巢句：隋薛道衡《昔昔鹽》：“空梁落燕泥。
”又，杜甫《徐步》詩：“芹泥隨燕嘴。
”芹泥，水芹生於澤邊，其泥軟而易銜，故燕啄以築巢。
【評箋】 陳世焜曰：“（唯有兩句）淒秀絶倫。
”（《雲韶集》抄本） 一葉落 淚眼注〔一〕，臨當去，此時欲住已難住。
下樓復上樓，樓頭風吹雨。
風吹雨，草草離人語。
【注釋】 本詞選自《靜志居琴趣》。
〔一〕注：流淌。
【評箋】 陳世焜曰：“如讀漢人短樂府。
”（《雲韶集》抄本） 無悶 雨夜 密雨垂絲，細細晚風，約盡浮萍池水〔一〕。
乍一霎黃昏〔二〕，小門深閉。
作弄新涼天氣。
怕早有、井梧飄階砌〔三〕。
正楚筠、簟冷香篝〔四〕，簡點舊時鴛被。
無計。
纔獨眠，更坐起。
恁説愁邊滋味。
翠蛾别久〔五〕，遠信莫緻〔六〕。
縱有夢魂能記，尋不到、長安三千裡〔七〕。
料此夜、一點孤燈，知他睡也不睡？ 【注釋】 本詞選自《靜志居琴趣》。
據《詞譜》、《詞律》，此調上闋結句之字讀與字數均有異，恐爲别體。
〔一〕約：猶掠。
宋賀鑄《踏莎行》詞：“急雨收春，斜風約水，浮紅漲緑魚紋起。
”又，唐韓愈《獨釣》詩：“露排四岸草，風約半池萍。
”當爲此句所本。
〔二〕乍：方才。
〔三〕井梧：庭院中井邊之梧桐。
宋曾覿《沁園春》詞：“正井梧飄砌，邊鴻度月，故人何處，水遠山長。
”砌：臺階。
〔四〕楚筠：楚地之竹。
簟：謂楚筠所編之篾蓆。
香篝：熏香所用之竹籠。
此指置於簟上之香篝。
〔五〕翠蛾：謂美人之眉，此指代伊人。
〔六〕緻：送達。
〔七〕長安：喻北京。
唐張謂《同孫構免官後登薊樓》詩：“長安三千裡，日夕西南望。
” 【評箋】 陳世焜曰：“（上闋）迤邐寫來，清寒入骨。
（無計）八字寫得出。
（料此夜兩句）因淒涼情況我受之，而想到我同心之人，今夜亦同受之也。
情真語切，一至於此。
”（《雲韶集》抄本） 陳廷焯曰：“（上片）迤邐寫來，清寒入骨。
”又，“（無計三句）八字形容得盡。
”又，“（結尾）從對面想來更深切。
”（《詞則·閑情集》卷四） 風蜨令 秋雨疏偏響，秋蟲夜迸啼〔一〕。
空牀取次薄衾攜〔二〕。
未到酒醒時候、已淒淒。
塞雁橫天遠，江雲擁樹低，一灣楊柳闆橋西。
料得燈昏獨上、小樓梯。
【注釋】 本詞選自《靜志居琴趣》。
〔一〕迸啼：謂啼聲四起，鳴響不絶。
迸，分散。
〔二〕取次：隨便；任意。
【評箋】 陳世焜曰：“與上篇（指《無悶·風雨》）同一筆墨，而語更精鍊。
”（《雲韶集》抄本） 陳廷焯曰：“與《無悶》篇同一從對面着想，而語更雅煉。
”（《詞則·閑情集》卷四） 祝英臺近 紫簫停，錦瑟遠，寂寞舊歌扇〔一〕。
萍葉空池，卧柳掃還倦。
便令鳳紙頻書〔二〕，芹泥長潤〔三〕，招不到、别巢秋燕〔四〕。
露華泫〔五〕，猶剩插鬢金鈴〔六〕，殘菊四三點。
階面青苔，不雨也生徧。
縱餘一縷香塵〔七〕，襪羅曾印〔八〕，奈都被〔九〕、西風吹卷。
【注釋】 本詞選自《靜志居琴趣》。
〔一〕紫簫、錦瑟、歌扇：皆爲昔日同玉人歡聚時所用，今伊人已去，故曰“停”、“遠”、“寂寞”。
〔二〕鳳紙：喻名貴的紙張。
唐李商隱《碧城》詩：“收將鳳紙寫相思。
”馮浩注：“徐曰：鳳紙，（唐）宮宸翰所用。
王建《宮詞》‘每日進來金鳳紙，殿頭無事不教書’是也。
按，《天中記》：唐時將相官誥用金鳳紙書之，而道家青詞亦用之也。
” 〔三〕芹泥長潤：宋史達祖《雙雙燕·詠燕》詞：“芹泥雨潤。
”《綺羅香·詠春雨》詞：“喜泥潤，燕歸南浦。
”芹泥，見前《南樓令》注〔七〕。
〔四〕秋燕：喻伊人。
舊題秦觀《一斛珠》：“紛紛木葉風中落，别巢燕子辭簾幕。
”（見《草堂詩餘别集》卷二） 〔五〕露華：含露之花。
李白《清平調》：“春風拂檻露華濃。
”泫：水下滴貌。
謝靈運《從斤竹澗越嶺溪行》詩：“巖下雲方合，花上露猶泫。
” 〔六〕金鈴：菊名，即大金鈴菊（見《菊譜》）。
孔平仲《對菊有懷郎祖仁》詩：“庭下金鈴菊，花開已十分。
” 〔七〕香塵：塵土之美稱（詳前《紅娘子》詞注〔七〕）。
〔八〕襪羅：猶羅襪。
元馬祖常《擬唐宮詞》：“小奴休恨襪羅單。
” 〔九〕奈：無奈。
風入松 朝雲不改舊時顔〔一〕，飛下屏山〔二〕。
嚴城乍報三通鼓〔三〕，何繇得〔四〕、遮夢重還。
露葉猶聞響屧〔五〕，風簾莫礙垂鬟。
簪花小字篋中看〔六〕，别思迴環。
穿鍼縱有他生約〔七〕，悵迢迢、路斷銀灣〔八〕。
錦瑟空成追憶〔九〕，玉簫定在人間〔一〇〕。
【注釋】 本詞選自《靜志居琴趣》。
〔一〕朝雲：喻伊人（詳前《高陽臺》詞注〔一〇〕）。
又，蘇軾有侍婢也名朝雲，軾曾著《朝雲墓誌銘》。
〔二〕屏山：猶屏風（詳前《蔔算子》注〔一〕）。
〔三〕嚴城：謂城中夜禁。
嚴，指戒嚴。
三通鼓：戒嚴前之預報警號。
宋孫洙《菩薩蠻》詞：“樓頭尚有三鼕鼓，何須抵死催人去。
” 〔四〕繇（yóu）：通“由”。
〔五〕露葉：經露梧桐之落葉。
其聲響，故雲如聞響屧。
響屧（xiè）：木屐聲響（詳見前《水木明瑟園賦》注〔五六〕）。
〔六〕簪花：簪花格之省稱。
唐張彥遠《法書要録·袁昂古今書評》：“衛恒書如插花美女，舞美鏡臺。
”後遂稱書法娟秀工整者爲簪花格。
〔七〕穿鍼：舊時七夕婦女乞巧活動之一。
梁宗懔謂：“穿七孔針。
”（見《荊楚歲時記》）宋孟元老謂：“婦女望月穿針。
”（見《東京孟華録》）他生約：語本唐陳鴻《長恨歌傳》：唐明皇、楊貴妃七夕夜，“仰天感牛女事，密相誓心，願世世爲夫婦。
”他生，來生。
李商隱《馬嵬》詩：“海外徒聞更九州，他生未蔔此生休。
” 〔八〕銀灣：唐李賀《溪晚涼》詩：“玉煙青濕白如幢，銀灣曉轉流天東。
”清王琦匯注：“銀灣，銀河也。
” 〔九〕錦瑟句：唐李商隱《錦瑟》詩：“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
”按：《錦瑟》詩旨，歷來衆説紛紜，竹垞以爲悼亡（見〔附録〕）。
聯繫本詞前雲“他生”，下言“玉簫”事，此闋亦當爲悼亡之作。
〔一〇〕玉簫：人名。
據範攄《雲溪友議》三，韋臯少遊江夏（今湖北省武漢市武昌區一帶），館姜氏，與侍婢玉簫有情。
韋歸，一别七年，玉簫遂絶食死。
後再世，爲韋侍妾。
【評箋】 陳廷焯曰：“（下片）情到至處，每多癡想。
”（《詞則·閑情集》卷四） 【附録】 朱彜尊曰：“此（指《錦瑟》）悼亡詩也。
意亡者喜彈此，故睹物思人，因而託物起興也。
瑟本二十五絃，絃斷而爲五十絃矣，故曰‘無端’也，取斷絃之意也。
‘一絃一柱’而接‘思華年’，二十五歲而殁也。
‘蝴蝶’、‘杜鵑’言己化去也。
‘珠有淚’，哭之也；‘玉生煙’，已葬也，猶言埋香瘞玉也。
此情豈待今日追憶乎？是當時生存之日已常憂其至此而預爲之惘然，必其婉弱多病，故雲然也。
”（引自《李義山詩輯評》） 又，竹垞《風懷二百韻》詩雲：“風前少女殃”，“輸錢葬北邙”，“扇憾芳姿遺，環悲奈女亡。
玉簫迷處所，錦瑟最淒涼。
”可與本闋互證。
錦瑟李商隱 錦瑟無端五十絃，一絃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託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
洞仙歌 三竿日出〔一〕，愛調妝人近〔二〕。
鳧藻熏爐正香潤〔三〕，看櫻桃小注，桂葉輕描〔四〕，圖畫裏、隻少耳邊朱暈〔五〕。
金簪二寸短，留結殷勤〔六〕，鑄就偏名有誰認〔七〕？便與奪鸞篦〔八〕，錦髻梳成，笑猶是、少年風韻。
正不在、相逢合歡頻〔九〕。
許並坐雙行〔一〇〕，也都情分。
【注釋】 本詞選自《靜志居琴趣》。
集中《洞仙歌》凡十七首，此其十。
據考，《洞仙歌》與詩《閒情八首》（傳雲原爲三十首、《戲效香奩體二十六韻》、《風懷二百韻》，甚或《靜志居琴趣》集，皆係竹垞緣一人所發之言情作品）。
就同一主題言，爲數誠不少；然就其生平言，亦非無足輕重。
相傳竹垞暮年手訂《曝書亭集》，轉側再三，終難删去此等篇什（見陳衍《石遺室詩話》卷十一引翁方綱語），可見難以割捨。
〔一〕三竿日出：約上午八九點鐘。
唐韓鄂《歲華紀麗·春》注引古詩：“日上三竿風露消。
”又，劉禹錫《竹枝詞》：“日出三竿春霧消。
” 〔二〕調妝：猶理妝；梳妝。
調，和；諧。
〔三〕鳧藻熏爐：即雕鑄有遊鳧戲藻圖案之熏爐。
《述異記》：馮小憐有手爐曰鳧藻，以其飾得名。
〔四〕看櫻桃二句：謂觀看其調妝。
櫻桃，喻口。
注，謂塗脣膏。
桂葉，喻眉。
語本李賀《惱公》詩：“注口櫻桃小，添眉桂葉濃。
” 〔五〕圖畫句：謂伊人調妝後，猶如畫中人。
朱暈，作者《沁園春·耳》自注：“（唐）張萱畫婦人，以朱暈耳根。
” 〔六〕殷勤：情意懇切。
後漢繁欽《定情詩》：“何以道殷勤，約指一雙銀。
” 〔七〕偏名：猶言小字（詳〔評箋〕之冒廣生言）。
〔八〕鸞篦（bì）：鸞形之篦。
篦，梳髮器具。
李賀《秦宮》詩：“鸞篦奪得不還人。
” 〔九〕正不在句：宋秦觀《鵲橋仙》詞：“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此用其意。
〔一〇〕雙行：偕行。
白居易《感情》詩：“永願如履綦，雙行復雙止。
” 【評箋】 冒廣生曰：“世傳竹垞《風懷二百韻》爲其妻妹作，其實《靜志居琴趣》一卷，皆《風懷》注腳也。
竹垞年十七，娶於馮。
馮孺人名福貞，字海媛，少竹垞一歲。
馮夫人之妹名壽常（《風懷》詩所謂“巧笑元名壽，妍娥合號嫦”也），字靜志，少竹垞七歲。
曩聞外祖周季貺先生言：十五六年前，曾見太倉某家藏一簪，簪刻‘壽常’二字，因悟《洞仙歌》詞雲：‘金簪二寸，留結殷勤，鑄就偏名有誰認？’蓋真有本事也。
（曹）君直（元忠）亦有《洞仙歌》題其後雲：‘萬千劫還，隻情絲空裏。
墮落人間跕還起，被金風亭長，句上吟箋，親印著、顛倒鴛鴦鈐記。
舊歡重提取，便説當初，已是相思清淚。
何況到而今，二寸金簪，怕蝕損、蕭娘名字。
判買個、蜻蜓訪婁湄，要替證芳盟，仙緣鴛水（按：時人楊叔溫著有《鴛水仙緣傳奇》，未見流傳，或係稿本）。
’”（《小三吾亭詞話》卷三） 按：據汪嘉穀《竹垞小志》卷二雲：“靜志居，在潛采堂東，桂之樹軒後。
馮衍《顯志賦》雲：‘處清靜以養志兮，實吾心之所樂。
’齋名本此。
”又，馮登府曰：“靜志，出《顯志賦》，先生所寓意也。
”（手批《曝書亭詞》）冒氏之説或附會，或竹垞有意爲之。
陳廷焯曰：“《靜志居琴趣》一卷，盡掃陳言，獨出機杼，艷詞有此，匪獨晏、歐所不能，即李後主、牛松卿亦未嘗夢見，真古今絶構也。
惜託體未爲大雅。
”“竹垞《靜志居琴趣》一卷，生香真色，得未曾有，前後次序，略可意會，不必穿鑿求之。
”（《白雨齋詞話》卷三） 又，“竹垞《洞仙歌》十七首是指一人一事言，而歷叙悲歡離合之情也。
低回宛轉，情意纏綿，色取其淡，骨取其高，不用綺語，風韻自勝，所謂驚才絶艷。
《洞仙歌》善用折筆，淺處皆深。
如雲：‘傍妝臺見了，已慰相思，原不分，雲母船窗同載。
’又雲：‘津亭回首，望高城天遠，何況城中玉人面。
’又雲：‘周郎三爵後，顧曲無心，争忍厭厭夜深飲。
’又雲：‘正不在相逢合歡頻，許並坐雙行，也都情分。
’諸如此類，一折便深，可悟用筆之妙。
《洞仙歌》之妙，全在烘襯，正面寥寥。
惟四章雲：‘冉冉行雲，明月懷中半宵墮。
’十五章雲：‘明月重窺舊時面。
’均可謂仙乎麗矣。
《洞仙歌》每以樸處見長，最是高妙。
如雲：‘仲冬二七，算良期須果，若再沉吟甚時可。
’下雲：‘難道又，各自抱琴閑坐。
’結雲：‘也莫説今番，不曾真個。
’又雲：‘最難得相逢上元時，且過了收燈，放船由恁。
’又雲：‘佳期四五，問黃昏來否，説與低帷月明後。
’又雲：‘隔年芳信，要同衾元夕，比及歸時小寒食。
’又雲：‘十三行小字，寫與臨摹，幾日看來便無别。
’又雲：‘行舟已發，又經旬調笑，不算匆匆别離了。
’此類皆愈樸愈妙。
艷詞有竹垞，直是化境。
暗香簪未〔四〕？早濕了當風，畫羅衣袂〔五〕。
簡點熏籠〔六〕，辟邪爐火陷灰細〔七〕。
昨宵回憶並坐，問何曾酒釅〔八〕，宿酲如是〔九〕。
橄欖漿酸，蛤蜊湯俊〔一〇〕，猶道不消殘醉。
曲屏斜倚〔一一〕，看舊掃眉峯〔一二〕，漸低穹翠〔一三〕。
半枕瞢騰〔一四〕，到日高翻睡〔一五〕。
【注釋】 本詞選自《靜志居琴趣》。
〔一〕晨紅：朝日。
南齊王融《渌水曲》：“瓊樹落晨紅，瑤塘水初渌。
” 〔二〕犀帷：“犀鎮帷”之簡稱。
即以犀角環爲鎮器（壓帷角用）之帷。
這裡指代帷中之人。
杜牧《杜秋娘詩》：“金盤犀鎮帷。
”馮集梧注：“《西京雜記》：鄒陽《酒賦》：犀璩爲鎮。
”又，宋史達祖《三姝媚》詞：“倦出犀帷，頻夢見、王孫驕馬。
” 〔三〕啅（zhào）：鳥鳴。
杜甫《落日》詩：“啅雀争枝墜，飛蟲滿院遊。
” 〔四〕暗香：喻梅花。
宋林逋《山園小梅》詩：“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
” 〔五〕當風：與下句句斷意連，指當風之衣袂。
〔六〕熏籠：罩在熏爐上的籠子，作熏香及烘乾之用。
〔七〕辟邪：獸名。
此指雕塑成辟邪獸形之熏爐。
《採蘭雜志》：“馮小憐有足爐曰辟邪，以飾得名。
”《後漢書·靈帝紀》“天祿”注：“鄧州南陽縣北有兩石獸，鐫其膊，一曰天祿，一曰辟邪。
據此，‘天祿’、‘辟邪’，皆獸名。
”辟邪似獅而帶翼，古人常以其形塑雕成器物。
細：謂爐火微細，以陷於灰也。
〔八〕釅（yàn）：酒味濃烈。
〔九〕酲（chéng）：酒醒後之困憊如病狀態。
《詩·小雅·節南山》：“憂心如酲。
” 〔一〇〕俊：此謂味美。
〔一一〕曲屏斜倚：語本宋周密《祝英臺近》詞：“曲屏斜倚，知他是爲誰成病。
” 〔一二〕掃眉：猶畫眉。
杜甫《虢國夫人》詩：“卻嫌脂粉涴顔色，淡掃蛾眉朝至尊。
” 〔一三〕穹翠：喻彎如穹形之翠眉。
穹，穹窿，中高而周下垂之貌。
〔一四〕瞢（méng）騰：朦朧迷糊。
宋晁沖之《如夢令·春情》：“牆外轆轤金井，驚夢瞢騰初省。
” 〔一五〕翻：反而。
南鄉子 明日别離人，未戀今宵月似銀。
隻願五更風又雨，飛到暮，啼殺杜鵑催不去〔一〕。
【注釋】 本詞選自《靜志居琴趣》。
按：《南鄉子》，《詞律》、《詞譜》無二十九字體，疑此闋第四句當衍“飛”字。
〔一〕啼殺句：宋李處全《菩薩蠻》詞：“杜鵑隻管催歸去。
”此反用其意。
【評箋】 陳世焜曰：“（隻願三句）情至語。
”（《雲韶集》抄本） 陳廷焯曰：“癡情人真有此想。
”（《詞則·閑情集》卷四） 南樓令 疏雨過輕塵，圓莎結翠茵〔一〕。
惹紅襟、乳燕來頻〔二〕。
乍暖乍寒花事了，留不住，塞垣春〔三〕。
歸夢苦難真，别離情更親。
恨天涯、芳信無因〔四〕。
欲話去年今日事〔五〕，能幾個，去年人。
【注釋】 本詞選自《靜志居琴趣》。
或作於康熙四年（一六七五）。
〔一〕莎：草名。
翠茵：猶緑茵。
唐白居易《登尉遲少監水閣重宴》詩：“水軒平寫琉璃鏡，草岸斜鋪翡翠茵。
” 〔二〕紅襟、乳燕：詳前《梅花引》注〔四〕。
〔三〕塞垣：謂邊境地帶，此當指山西長城内。
唐高適《薊中作》詩：“策馬自沙漠，長驅登塞垣。
” 〔四〕天涯、芳信：語本宋史達祖《雙雙燕·詠燕》詞：“便忘了、天涯芳信。
”按：後周王仁裕《開元天寶遺事》有燕子傳書事，竹垞于此暗用之，與前“惹紅襟、乳燕來頻”相反襯。
〔五〕去年今日：前蜀韋莊《女冠子》詞：“正是去年今日，别君時。
”此用其意。
【評箋】 陳世焜曰：“（乍暖兩句）婉麗有情。
（下闋）情真語真，不以辭勝；而情之至者，辭亦至，有絶妙之詞必須有絶妙之情，非可強而至也。
”（《雲韶集》抄本） 陳廷焯曰：“‘不見去年人，淚滿春衫袖’無此曲折。
”（《詞則·閑情集》卷四） 南樓令 垂柳闆橋低〔一〕，嬌鶯著意啼〔二〕。
正門前、春水初齊。
記取鴉頭羅襪小〔三〕，曾送上、窅娘堤〔四〕。
花底惜分攜〔五〕，苔錢舊徑迷〔六〕。
燕巢空、落盡芹泥〔七〕。
惟有天邊眉月在，猶自掛，小樓西。
【注釋】 本詞選自《靜志居琴趣》，當與前闋爲姊妹篇。
前者着重寫今年塞垣懷人，此闋則主要寫去年故鄉送别及分後情景。
故亦應作於康熙四年（一六七五）。
〔一〕闆橋：嘉興之闆橋（見前《臺城路·送耕客南還》注）。
〔二〕嬌鶯：喻伊人。
〔三〕記取：猶記得。
鴉頭襪：即叉頭襪，拇趾與其他四趾分開之襪。
李白《越女詞》詩：“屐上足如雪，不著鴉頭襪。
” 〔四〕窅（yǎo）娘：此指代伊人。
歷史上，窅娘有二：一見于清錢載《十國詞箋略》，爲李後主宮嬪，足纖善舞，曾以帛纏足。
一見于《舊唐書·喬知之傳》，雲知之有侍婢窈（通“窅”）娘，美而善歌舞。
後爲武承嗣所奪。
知之怨惜，作《緑珠篇》密送窈娘，窈娘見而自殺。
承嗣怒，乃諷酷吏誅知之。
〔五〕分攜：猶分袂，即離别。
宋吳文英《風入松·春晚感懷》詞：“樓前緑暗分攜路，一絲柳，一寸柔情。
” 〔六〕苔錢：謂青苔（詳前《祝英臺近》詞注〔五〕）。
〔七〕燕巢句：隋薛道衡《昔昔鹽》：“空梁落燕泥。
”又，杜甫《徐步》詩：“芹泥隨燕嘴。
”芹泥，水芹生於澤邊，其泥軟而易銜，故燕啄以築巢。
【評箋】 陳世焜曰：“（唯有兩句）淒秀絶倫。
”（《雲韶集》抄本） 一葉落 淚眼注〔一〕，臨當去，此時欲住已難住。
下樓復上樓，樓頭風吹雨。
風吹雨，草草離人語。
【注釋】 本詞選自《靜志居琴趣》。
〔一〕注：流淌。
【評箋】 陳世焜曰：“如讀漢人短樂府。
”（《雲韶集》抄本） 無悶 雨夜 密雨垂絲，細細晚風，約盡浮萍池水〔一〕。
乍一霎黃昏〔二〕，小門深閉。
作弄新涼天氣。
怕早有、井梧飄階砌〔三〕。
正楚筠、簟冷香篝〔四〕，簡點舊時鴛被。
無計。
纔獨眠，更坐起。
恁説愁邊滋味。
翠蛾别久〔五〕，遠信莫緻〔六〕。
縱有夢魂能記，尋不到、長安三千裡〔七〕。
料此夜、一點孤燈，知他睡也不睡？ 【注釋】 本詞選自《靜志居琴趣》。
據《詞譜》、《詞律》，此調上闋結句之字讀與字數均有異，恐爲别體。
〔一〕約：猶掠。
宋賀鑄《踏莎行》詞：“急雨收春，斜風約水，浮紅漲緑魚紋起。
”又，唐韓愈《獨釣》詩：“露排四岸草，風約半池萍。
”當爲此句所本。
〔二〕乍：方才。
〔三〕井梧：庭院中井邊之梧桐。
宋曾覿《沁園春》詞：“正井梧飄砌，邊鴻度月，故人何處，水遠山長。
”砌：臺階。
〔四〕楚筠：楚地之竹。
簟：謂楚筠所編之篾蓆。
香篝：熏香所用之竹籠。
此指置於簟上之香篝。
〔五〕翠蛾：謂美人之眉，此指代伊人。
〔六〕緻：送達。
〔七〕長安：喻北京。
唐張謂《同孫構免官後登薊樓》詩：“長安三千裡，日夕西南望。
” 【評箋】 陳世焜曰：“（上闋）迤邐寫來，清寒入骨。
（無計）八字寫得出。
（料此夜兩句）因淒涼情況我受之，而想到我同心之人，今夜亦同受之也。
情真語切，一至於此。
”（《雲韶集》抄本） 陳廷焯曰：“（上片）迤邐寫來，清寒入骨。
”又，“（無計三句）八字形容得盡。
”又，“（結尾）從對面想來更深切。
”（《詞則·閑情集》卷四） 風蜨令 秋雨疏偏響，秋蟲夜迸啼〔一〕。
空牀取次薄衾攜〔二〕。
未到酒醒時候、已淒淒。
塞雁橫天遠，江雲擁樹低，一灣楊柳闆橋西。
料得燈昏獨上、小樓梯。
【注釋】 本詞選自《靜志居琴趣》。
〔一〕迸啼：謂啼聲四起，鳴響不絶。
迸，分散。
〔二〕取次：隨便；任意。
【評箋】 陳世焜曰：“與上篇（指《無悶·風雨》）同一筆墨，而語更精鍊。
”（《雲韶集》抄本） 陳廷焯曰：“與《無悶》篇同一從對面着想，而語更雅煉。
”（《詞則·閑情集》卷四） 祝英臺近 紫簫停，錦瑟遠，寂寞舊歌扇〔一〕。
萍葉空池，卧柳掃還倦。
便令鳳紙頻書〔二〕，芹泥長潤〔三〕，招不到、别巢秋燕〔四〕。
露華泫〔五〕，猶剩插鬢金鈴〔六〕，殘菊四三點。
階面青苔，不雨也生徧。
縱餘一縷香塵〔七〕，襪羅曾印〔八〕，奈都被〔九〕、西風吹卷。
【注釋】 本詞選自《靜志居琴趣》。
〔一〕紫簫、錦瑟、歌扇：皆爲昔日同玉人歡聚時所用，今伊人已去，故曰“停”、“遠”、“寂寞”。
〔二〕鳳紙：喻名貴的紙張。
唐李商隱《碧城》詩：“收將鳳紙寫相思。
”馮浩注：“徐曰：鳳紙，（唐）宮宸翰所用。
王建《宮詞》‘每日進來金鳳紙，殿頭無事不教書’是也。
按，《天中記》：唐時將相官誥用金鳳紙書之，而道家青詞亦用之也。
” 〔三〕芹泥長潤：宋史達祖《雙雙燕·詠燕》詞：“芹泥雨潤。
”《綺羅香·詠春雨》詞：“喜泥潤，燕歸南浦。
”芹泥，見前《南樓令》注〔七〕。
〔四〕秋燕：喻伊人。
舊題秦觀《一斛珠》：“紛紛木葉風中落，别巢燕子辭簾幕。
”（見《草堂詩餘别集》卷二） 〔五〕露華：含露之花。
李白《清平調》：“春風拂檻露華濃。
”泫：水下滴貌。
謝靈運《從斤竹澗越嶺溪行》詩：“巖下雲方合，花上露猶泫。
” 〔六〕金鈴：菊名，即大金鈴菊（見《菊譜》）。
孔平仲《對菊有懷郎祖仁》詩：“庭下金鈴菊，花開已十分。
” 〔七〕香塵：塵土之美稱（詳前《紅娘子》詞注〔七〕）。
〔八〕襪羅：猶羅襪。
元馬祖常《擬唐宮詞》：“小奴休恨襪羅單。
” 〔九〕奈：無奈。
風入松 朝雲不改舊時顔〔一〕，飛下屏山〔二〕。
嚴城乍報三通鼓〔三〕，何繇得〔四〕、遮夢重還。
露葉猶聞響屧〔五〕，風簾莫礙垂鬟。
簪花小字篋中看〔六〕，别思迴環。
穿鍼縱有他生約〔七〕，悵迢迢、路斷銀灣〔八〕。
錦瑟空成追憶〔九〕，玉簫定在人間〔一〇〕。
【注釋】 本詞選自《靜志居琴趣》。
〔一〕朝雲：喻伊人（詳前《高陽臺》詞注〔一〇〕）。
又，蘇軾有侍婢也名朝雲，軾曾著《朝雲墓誌銘》。
〔二〕屏山：猶屏風（詳前《蔔算子》注〔一〕）。
〔三〕嚴城：謂城中夜禁。
嚴，指戒嚴。
三通鼓：戒嚴前之預報警號。
宋孫洙《菩薩蠻》詞：“樓頭尚有三鼕鼓，何須抵死催人去。
” 〔四〕繇（yóu）：通“由”。
〔五〕露葉：經露梧桐之落葉。
其聲響，故雲如聞響屧。
響屧（xiè）：木屐聲響（詳見前《水木明瑟園賦》注〔五六〕）。
〔六〕簪花：簪花格之省稱。
唐張彥遠《法書要録·袁昂古今書評》：“衛恒書如插花美女，舞美鏡臺。
”後遂稱書法娟秀工整者爲簪花格。
〔七〕穿鍼：舊時七夕婦女乞巧活動之一。
梁宗懔謂：“穿七孔針。
”（見《荊楚歲時記》）宋孟元老謂：“婦女望月穿針。
”（見《東京孟華録》）他生約：語本唐陳鴻《長恨歌傳》：唐明皇、楊貴妃七夕夜，“仰天感牛女事，密相誓心，願世世爲夫婦。
”他生，來生。
李商隱《馬嵬》詩：“海外徒聞更九州，他生未蔔此生休。
” 〔八〕銀灣：唐李賀《溪晚涼》詩：“玉煙青濕白如幢，銀灣曉轉流天東。
”清王琦匯注：“銀灣，銀河也。
” 〔九〕錦瑟句：唐李商隱《錦瑟》詩：“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
”按：《錦瑟》詩旨，歷來衆説紛紜，竹垞以爲悼亡（見〔附録〕）。
聯繫本詞前雲“他生”，下言“玉簫”事，此闋亦當爲悼亡之作。
〔一〇〕玉簫：人名。
據範攄《雲溪友議》三，韋臯少遊江夏（今湖北省武漢市武昌區一帶），館姜氏，與侍婢玉簫有情。
韋歸，一别七年，玉簫遂絶食死。
後再世，爲韋侍妾。
【評箋】 陳廷焯曰：“（下片）情到至處，每多癡想。
”（《詞則·閑情集》卷四） 【附録】 朱彜尊曰：“此（指《錦瑟》）悼亡詩也。
意亡者喜彈此，故睹物思人，因而託物起興也。
瑟本二十五絃，絃斷而爲五十絃矣，故曰‘無端’也，取斷絃之意也。
‘一絃一柱’而接‘思華年’，二十五歲而殁也。
‘蝴蝶’、‘杜鵑’言己化去也。
‘珠有淚’，哭之也；‘玉生煙’，已葬也，猶言埋香瘞玉也。
此情豈待今日追憶乎？是當時生存之日已常憂其至此而預爲之惘然，必其婉弱多病，故雲然也。
”（引自《李義山詩輯評》） 又，竹垞《風懷二百韻》詩雲：“風前少女殃”，“輸錢葬北邙”，“扇憾芳姿遺，環悲奈女亡。
玉簫迷處所，錦瑟最淒涼。
”可與本闋互證。
錦瑟李商隱 錦瑟無端五十絃，一絃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託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
洞仙歌 三竿日出〔一〕，愛調妝人近〔二〕。
鳧藻熏爐正香潤〔三〕，看櫻桃小注，桂葉輕描〔四〕，圖畫裏、隻少耳邊朱暈〔五〕。
金簪二寸短，留結殷勤〔六〕，鑄就偏名有誰認〔七〕？便與奪鸞篦〔八〕，錦髻梳成，笑猶是、少年風韻。
正不在、相逢合歡頻〔九〕。
許並坐雙行〔一〇〕，也都情分。
【注釋】 本詞選自《靜志居琴趣》。
集中《洞仙歌》凡十七首，此其十。
據考，《洞仙歌》與詩《閒情八首》（傳雲原爲三十首、《戲效香奩體二十六韻》、《風懷二百韻》，甚或《靜志居琴趣》集，皆係竹垞緣一人所發之言情作品）。
就同一主題言，爲數誠不少；然就其生平言，亦非無足輕重。
相傳竹垞暮年手訂《曝書亭集》，轉側再三，終難删去此等篇什（見陳衍《石遺室詩話》卷十一引翁方綱語），可見難以割捨。
〔一〕三竿日出：約上午八九點鐘。
唐韓鄂《歲華紀麗·春》注引古詩：“日上三竿風露消。
”又，劉禹錫《竹枝詞》：“日出三竿春霧消。
” 〔二〕調妝：猶理妝；梳妝。
調，和；諧。
〔三〕鳧藻熏爐：即雕鑄有遊鳧戲藻圖案之熏爐。
《述異記》：馮小憐有手爐曰鳧藻，以其飾得名。
〔四〕看櫻桃二句：謂觀看其調妝。
櫻桃，喻口。
注，謂塗脣膏。
桂葉，喻眉。
語本李賀《惱公》詩：“注口櫻桃小，添眉桂葉濃。
” 〔五〕圖畫句：謂伊人調妝後，猶如畫中人。
朱暈，作者《沁園春·耳》自注：“（唐）張萱畫婦人，以朱暈耳根。
” 〔六〕殷勤：情意懇切。
後漢繁欽《定情詩》：“何以道殷勤，約指一雙銀。
” 〔七〕偏名：猶言小字（詳〔評箋〕之冒廣生言）。
〔八〕鸞篦（bì）：鸞形之篦。
篦，梳髮器具。
李賀《秦宮》詩：“鸞篦奪得不還人。
” 〔九〕正不在句：宋秦觀《鵲橋仙》詞：“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此用其意。
〔一〇〕雙行：偕行。
白居易《感情》詩：“永願如履綦，雙行復雙止。
” 【評箋】 冒廣生曰：“世傳竹垞《風懷二百韻》爲其妻妹作，其實《靜志居琴趣》一卷，皆《風懷》注腳也。
竹垞年十七，娶於馮。
馮孺人名福貞，字海媛，少竹垞一歲。
馮夫人之妹名壽常（《風懷》詩所謂“巧笑元名壽，妍娥合號嫦”也），字靜志，少竹垞七歲。
曩聞外祖周季貺先生言：十五六年前，曾見太倉某家藏一簪，簪刻‘壽常’二字，因悟《洞仙歌》詞雲：‘金簪二寸，留結殷勤，鑄就偏名有誰認？’蓋真有本事也。
（曹）君直（元忠）亦有《洞仙歌》題其後雲：‘萬千劫還，隻情絲空裏。
墮落人間跕還起，被金風亭長，句上吟箋，親印著、顛倒鴛鴦鈐記。
舊歡重提取，便説當初，已是相思清淚。
何況到而今，二寸金簪，怕蝕損、蕭娘名字。
判買個、蜻蜓訪婁湄，要替證芳盟，仙緣鴛水（按：時人楊叔溫著有《鴛水仙緣傳奇》，未見流傳，或係稿本）。
’”（《小三吾亭詞話》卷三） 按：據汪嘉穀《竹垞小志》卷二雲：“靜志居，在潛采堂東，桂之樹軒後。
馮衍《顯志賦》雲：‘處清靜以養志兮，實吾心之所樂。
’齋名本此。
”又，馮登府曰：“靜志，出《顯志賦》，先生所寓意也。
”（手批《曝書亭詞》）冒氏之説或附會，或竹垞有意爲之。
陳廷焯曰：“《靜志居琴趣》一卷，盡掃陳言，獨出機杼，艷詞有此，匪獨晏、歐所不能，即李後主、牛松卿亦未嘗夢見，真古今絶構也。
惜託體未爲大雅。
”“竹垞《靜志居琴趣》一卷，生香真色，得未曾有，前後次序，略可意會，不必穿鑿求之。
”（《白雨齋詞話》卷三） 又，“竹垞《洞仙歌》十七首是指一人一事言，而歷叙悲歡離合之情也。
低回宛轉，情意纏綿，色取其淡，骨取其高，不用綺語，風韻自勝，所謂驚才絶艷。
《洞仙歌》善用折筆，淺處皆深。
如雲：‘傍妝臺見了，已慰相思，原不分，雲母船窗同載。
’又雲：‘津亭回首，望高城天遠，何況城中玉人面。
’又雲：‘周郎三爵後，顧曲無心，争忍厭厭夜深飲。
’又雲：‘正不在相逢合歡頻，許並坐雙行，也都情分。
’諸如此類，一折便深，可悟用筆之妙。
《洞仙歌》之妙，全在烘襯，正面寥寥。
惟四章雲：‘冉冉行雲，明月懷中半宵墮。
’十五章雲：‘明月重窺舊時面。
’均可謂仙乎麗矣。
《洞仙歌》每以樸處見長，最是高妙。
如雲：‘仲冬二七，算良期須果，若再沉吟甚時可。
’下雲：‘難道又，各自抱琴閑坐。
’結雲：‘也莫説今番，不曾真個。
’又雲：‘最難得相逢上元時，且過了收燈，放船由恁。
’又雲：‘佳期四五，問黃昏來否，説與低帷月明後。
’又雲：‘隔年芳信，要同衾元夕，比及歸時小寒食。
’又雲：‘十三行小字，寫與臨摹，幾日看來便無别。
’又雲：‘行舟已發，又經旬調笑，不算匆匆别離了。
’此類皆愈樸愈妙。
艷詞有竹垞，直是化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