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彜尊選集（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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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耕田行〔一〕
荷鍤復荷鍤〔二〕，耒耜中田聲劄劄〔三〕。
誰家二女方盛年，短衣椎髻來畊田〔四〕。
自言家世多田宅，幾載徵求因需索〔五〕。
長兄邊塞十年行，老母高堂兩齒落。
前年賣犢輸縣門〔六〕，今年賣宅重輸官〔七〕。
石田荒荒土确确〔八〕，十日一畮畊猶難〔九〕。
自傷苦相身爲女，好與官家種禾黍。
【注釋】 本詩選自《曝書亭集外詩》卷一（收於《檇李遺書》），寫作時間未詳，據詩雲戍時之長、征斂之苛，當係明末清初事，即竹垞青年時期作品。
〔一〕女耕田行：時俗未婚女青年不耕田，標之於題，乃以昭其艱。
〔二〕鍤（chā）：即鍬。
〔三〕耒耜（lěisì）：古代農具。
耜以起土，耒爲其柄。
《易·繫辭》：“斫木爲耜，揉木爲耒。
”中田：即田中。
《詩·小雅·信南山》：“中田有廬，疆場有瓜。
”朱熹《集傳》：“中田，田中也。
”劄劄：象聲詞。
唐柳宗元《田家》詩：“紮紮耒耜聲。
” 〔四〕椎髻：盤髮如椎形以便勞動。
《後漢書·梁鴻傳》：“鴻妻孟光，椎髻著布衣，操作而前。
” 〔五〕徵求：即徵收。
〔六〕前年句：唐王建《田家行》詩：“不望入口復上身，且免向城賣黃犢；田家衣食無厚薄，不見縣門身即樂。
”此用其意而更進一層。
輸：繳納。
〔七〕重：重複，又。
賣宅：語本唐元稹《田家詞》：“輸官不足歸賣屋。
” 〔八〕确：通埆（què）,土地瘠貧。
元稹《田家詞》：“牛吒吒，田确确。
” 〔九〕畮：“畝”之本字。
《周禮·地官·大司徒》：“不易之地，家百畮。
” 漫感 禾興布衣誰比數〔一〕，避世南村守蓬戶〔二〕。
已遺悲歌行路難〔三〕，誰令樂歲終身苦〔四〕？男兒失意真可憐〔五〕，十口飢寒啼向前。
出門暫免對妻子，入市重愁遇少年。
強將語笑供鄰裡，貧賤由來少知己。
沽酒終無三百錢〔六〕，餔糜且糴五升米〔七〕。
歸來茅簷日色高，鑿石取火汲水淘。
侍婢吹塵言甑破〔八〕，高堂進飯識薪勞〔九〕。
亂餘生計無良策，懶慢相成已無匹。
抱膝長唫此一時〔一〇〕，羣居飽食仍終日〔一一〕。
獨不見，田家耕穫期有秋〔一二〕，腰鎌荷插無時休〔一三〕。
人生衣食在力作〔一四〕，我與汝曹何所求！ 【注釋】 本詩選自《曝書亭集外詩》卷一，寫作時間未詳。
然讀詩中“避世”、“亂餘”語，則當在順治年間；而移居梅會裡道南，或即詩中所指之“南村”，其時爲順治六年（一六四九）；復觀其用語、情調，則又與《長安賣蔔行贈吳三統持》詩（作於一六五三年）有相近處。
據此，本詩應作於一六四九至一六五三年間。
〔一〕禾興：即嘉興。
其地本名長水，秦時改由拳；三國吳孫權黃龍四年（二三二）以此生嘉禾，因改稱禾興，後孫皓因禾犯其父諱“和”，復改名“嘉興”。
比數：並列，相提並論。
詩謂其窘境無與倫比。
語本司馬遷《報任安書》：“刑餘之人，無所比數。
”又，杜甫《秋雨歎》：“長安布衣誰比數。
” 〔二〕避世：隱居不仕。
《莊子·刻意》：“此江海之士，避世之人。
”按：清初竹垞固無仕意，然遭世亂，其家屢遷以避，其《村舍》詩序雲：“村舍朱生……避兵五兒子橋（橋在嘉興縣南二十裡）。
”故“避世”，可作“避世亂”或“避地”解。
〔三〕悲歌：參見本選集第一首《悲歌》。
〔四〕樂歲：豐年。
此反用《孟子·梁惠王》“樂歲終身飽”意，突出“誰令”之問。
〔五〕男兒句：杜甫《偪側行贈畢曜》詩雲：“男兒性命絶可憐。
”此化用其意。
〔六〕沽酒句：杜甫《偪側行贈畢曜》詩：“速宜相就飲一鬥，恰有三百青銅錢。
”此反用其意。
〔七〕餔（bǔ）：通“哺”，食。
糜：粥。
《釋名·釋飲食》：“糜，煮米使糜爛也。
”古樂府《東門行》：“他家但願富貴，賤妾與君共餔糜。
”糴（dí）：買米。
〔八〕甑（zèng）：古代蒸食炊器，猶今之蒸鍋。
〔九〕薪勞：即採薪汲水之勞，喻生計之勞苦。
梁蕭統《陶靖節傳》：“今遣此力，助汝薪水之勞。
” 〔一〇〕唫：同“吟”。
唐駱賓王《叙寄員半千》詩：“長唫空抱膝，短翮詎衝天。
” 〔一一〕羣居句：《論語·衛靈公》：子曰：“羣居終日，言不及義。
”《論語·陽貨》又：“飽食終日，無所用心，難矣哉！”羣居，衆人集聚。
〔一二〕秋：穀物成熟、收成。
《尚書·盤庚》：“若農服田力穡，乃亦有秋。
”又，陸遊《初夏》詩：“稻未分秧麥已秋。
” 〔一三〕腰鎌：腰中插着鐮刀。
腰，腰佩。
插：同“鍤”，即鍬。
〔一四〕力作：盡力勞作。
《韓非子·六反》：“力作而食，生利之民也。
” 田家留客 剝剝復啄啄〔一〕，野鷄飛上屋。
田家客至心徘徊，初疑或是裡胥來〔二〕。
柴門方開未延入〔三〕，短布單衣遙拜揖。
蓬頭稚子抱兒孫，中堂有客逢開尊。
濁醪新向糟床注〔四〕，勸客頻行老瓦盆。
主人既醉客辭遠〔五〕，相對茅簷愁日晚。
入門告語數叮嚀〔六〕，慎勿稽留辦粗飯〔七〕。
兒啼呱呱不得哺，新婦中廚聞擽釜〔八〕。
【注釋】 本詩選自《曝書亭集外詩》卷一（收於《檇李遺書》），寫作時間未詳，或係竹垞青年時期作品。
〔一〕剝剝啄啄：象聲詞，敲門聲。
唐韓愈《剝啄行》：“剝剝啄啄，有客至門。
” 〔二〕裡胥：古代鄉間小吏。
《漢書·食貨志》：“春將出民，裡胥平旦坐于右塾，鄰長坐于左塾。
”注：“孟康曰：裡胥，如今裡吏也。
” 〔三〕延：引進。
〔四〕濁醪（láo）：濁酒。
糟床：榨酒器具。
“醪”係汁、滓混合之酒，即今之醪糟（一稱“酒釀”），故飲客時需澄出酒汁，故曰“新向糟床注”。
〔五〕辭遠：以（家）遠爲辭，謂不能稽留。
〔六〕門：指内室之門。
數（shuò）：屢。
〔七〕慎勿句：語本古樂府《隴西行》：“促令辦粗飯，慎莫使稽留。
”稽留：停留，意謂遲延。
〔八〕新婦：兒媳。
宋洪邁《夷堅甲志》：“新婦來，我乃阿翁也。
”中廚：内廚房，别於外廚。
古樂府《隴西行》：“談笑未及竟，左顧勅中廚。
”擽（lüè）：敲擊。
此謂辦飯時碰撞鍋瓢。
詞選 一百零八首 霜天曉角 早秋放鶴洲池上作〔一〕 青桐垂乳〔二〕，容易凝珠露。
一縷金風飄落〔三〕，添幾點豆花雨〔四〕。
簾戶翦燈語，草蟲飛不去。
坐愛水亭香氣，是藕葉最多處。
【注釋】 本詞選自《江湖載酒集》上。
〔一〕放鶴洲：《嘉慶一統志·嘉興府》：“滮湖在嘉興縣東南二裡，又名東湖，與秀水鴛鴦湖相接，其西岸有放鶴洲，相傳裴休放鶴處。
按：《至元嘉禾志》作陸宣公（即陸贄）舊宅放鶴處。
”朱彜尊曰：“考新、舊《唐書》俱不言（裴）休流寓吳下。
或曰南渡初，禮部郎中朱敦儒營之以爲墅，洲名其所題，雖不見地志，觀其《樵歌》一編，多在吾鄉所作，此説近是。
”（《靜志居詩話》卷十九） 〔二〕垂乳：謂桐樹結子如垂乳狀。
《太平禦覽》卷九五六引《莊子》雲：“空門來風，桐乳緻巢。
”司馬彪注：“桐子似乳，著葉而生，鳥喜巢之。
”（按：今本《莊子》並無此文） 〔三〕金風：秋風。
飄落：謂使珠露飄落。
〔四〕豆花雨：據梁宗懍《荊楚歲時記》，裡俗稱八月雨謂之豆花雨，以其時豆正著花也。
【評箋】 陳世焜曰：“祇寫本地風光，不言情而情自勝，可與作者道耳。
”（《雲韻集》抄本） 高陽臺 并序 吳江葉元禮〔一〕，少日過流虹橋〔二〕，有女子在樓上見而慕之，竟至病死。
氣方絶，適元禮復過其門，女之母以女臨終之言告葉，葉入哭，女目始瞑。
友人爲作傳，餘記以詞。
橋影流虹〔三〕，湖光映雪〔四〕，翠簾不卷春深。
一寸橫波〔五〕，斷腸人在樓陰〔六〕。
遊絲不繫羊車住〔七〕，倩何人、傳語青禽〔八〕？最難禁〔九〕，倚遍雕闌，夢遍羅衾。
重來已是朝雲散〔一〇〕，悵明珠佩冷〔一一〕，紫玉煙沉〔一二〕。
前度桃花，依然開滿江潯〔一三〕。
鍾情怕到相思路，盼長隄、草盡紅心〔一四〕。
動愁吟、碧落黃泉，兩處誰尋〔一五〕？ 【注釋】 本詞選自《江湖載酒集》上。
〔一〕葉元禮：葉舒崇之字，吳江（今屬江蘇省舊屬蘇州府）人，康熙丙辰（一六七六）進士，官中書舍人。
己未（一六七九）與竹垞同應博學鴻辭試，至京病卒。
著有《宗山集》、《謝齋詩詞》。
〔二〕流虹橋：在吳江縣城外同裡鎮。
〔三〕橋影流虹：喻橋影倒映水波之狀。
唐劉禹錫《三月三日與樂天及河南李尹奉陪裴令公泛洛禊飲各賦十二韻》詩：“舟形隨鷁轉，橋影與虹低。
” 〔四〕湖光映雪：謂湖（太湖）光閃爍，如雪之照眼。
元袁桷《次韻仲章舟中思南湖》詩：“五月湖光似雪飛。
”此用其意。
〔五〕橫波：喻女子眼光流動，如水閃波。
傅毅《舞賦》：“眉連娟以增繞兮，目流睇而橫波。
”李善注：“橫波言目斜視如水之橫流也。
” 〔六〕斷腸句：元馬緻遠《天浄沙》：“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
”此從中化出。
樓陰，本謂樓影，此指樓中。
陰，謂在暗處。
杜甫《遣懷》詩：“水靜樓陰直。
” 〔七〕遊絲：空中飄浮之珠絲或昆蟲所吐絲，此暗喻情絲。
羊車：羊拉的精美小車。
事本《晉書·衛玠傳》：“玠風神秀異，總角乘羊車入市，見者皆以爲玉人。
”此以玠喻葉元禮，葉少時，姿容秀美。
〔八〕倩：請求。
宋辛棄疾《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
”青禽：即青鳥，喻傳信使者。
《藝文類聚》卷九十一引漢武故事雲：“七月七日，上於承華殿齋，正中，忽有一青鳥從西方來，集殿前。
上問東方朔，朔曰：‘此西王母欲來也。
’”唐李商隱《無題》詩：“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爲探看。
”又，溫庭筠《馬嵬佛寺》詩：“曼倩死來無絶藝，後人誰肯惜青禽。
”曼倩，東方朔字。
〔九〕難禁：難以經受。
宋高觀國《玉蝴蝶》詞：“新夢黯，微月疏砧。
總難禁，盡將幽恨，分付孤斟。
” 〔一〇〕朝雲散：喻女子之死。
朝雲，神女，喻詞序中“樓上女”。
宋玉《高唐賦》：“昔者先王嘗遊高唐，怠而晝寢，夢見一婦人，曰：‘妾巫山之女也……旦爲朝雲，暮爲行雨。
’”又，唐劉禹錫《始至雲安》詩：“雲散楚臺傾。
” 〔一一〕珠佩冷：喻其女之亡。
據《列仙傳》所雲：鄭交甫於漢臯臺下，遇二女，佩兩珠如雞卵大，鄭以目挑之，二女遂解佩與之。
後多以喻男女情愛之贈答信物。
杜甫《洞房》詩：“洞房環佩冷。
” 〔一二〕紫玉煙沉：即“紫玉成煙”，喻少女去世。
事本幹寶《搜神記》：春秋時吳王夫差小女名紫玉，愛慕韓重，不得成婚，氣結而死。
韓重遊學歸，往玉墓哀吊。
玉現形，贈珠作歌。
重欲抱之，玉如煙而沒。
〔一三〕前度二句：據唐孟棨《本事詩》雲：崔護偶遊城郊，口渴往人家求水，遇一女子，容貌姣好，護思交結，未果，悵然而歸。
明年春，復往尋之，但見緑蔭叢中，門戶緊閉，其女已亡。
遂作《題都城南莊》（一題《遊城南》，此從《全唐詩》）詩雲：“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太平廣記》亦載其女氣絶，護往哭之事。
唯字面近於曹唐《劉阮再到天台不復見仙子》詩，詩略雲：“草樹總非前度色，煙霞不似昔年春。
桃花流水依然在，不見當時勸酒人。
”潯，水邊地。
〔一四〕草盡紅心：謂長堤遍長着紅心草。
紅心草，詳前《水木明瑟賦》注〔九六〕。
〔一五〕碧落二句：語本白居易《長恨歌》：“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
”碧落，天空。
【評箋】 譚獻曰：“遺山、松雪所不能爲。
”（《筮中詞》卷二） 陳世焜曰：“（“最難禁”三句）低徊欲絶。
”（《雲韶集》抄本） 陳廷焯曰：“淒警絶世。
”（《詞則·别調集》卷三） 桂殿秋 思往事，渡江幹〔一〕，青蛾低映越山看〔二〕。
共眠一舸聽秋雨〔三〕，小簟輕衾各自寒〔四〕。
【注釋】 本詞選自《江湖載酒集》上。
〔一〕江幹：江畔。
梁元帝（蕭繹）《烏棲曲》：“復值西施新浣紗，共泛江幹瞻月華。
”幹，岸。
〔二〕青蛾：古代女子每以青黛描眉，故稱。
杜甫《一百五日夜對月》詩雲：“仳離放紅蕊，想像顰青蛾。
”又，徐安貞《聞鄰家理筝》詩：“曲成虛憶青蛾斂，調急遙憐玉指寒。
”全句謂翠眉可與青山相映看。
〔三〕舸（gě）：大船（亦指一般的船）。
唐杜牧《杜秋娘》詩：“西子下姑蘇，一軻逐鴟夷。
” 〔四〕簟（diàn）：竹席。
【評箋】 譚獻曰：“單調小令，近世名家，復振五代、北宋之緒。
”（《筮中詞》二） 丁紹儀曰：“史梅溪《燕歸梁》雲：‘獨卧秋窗桂未香，怕雨點飄涼。
玉人隻在楚雲傍，也著淚，過昏黃。
西風今夜梧桐冷，斷無夢、到鴛鴦。
秋鉦二十五聲長。
請各自，耐思量。
’竹垞太史仿其意，即變其辭爲《桂殿秋》，較梅溪詞尤含意無盡。
”（《聽秋聲館詞話》卷二） 陳世焜曰：“真唐人化境，餘常謂長調以南宋爲宗，小令則以五代、北宋爲宗；然不至於唐，不正也。
”（《雲韶集》抄本） 況周頤曰：“或問國初詞人當以誰氏爲冠？再三審度，舉金風亭長（按：竹垞號金風亭長）對。
問佳構奚若？舉《搗練子》，雲：‘思往事……。
’”（《薰風詞話》卷五） 按：《搗練子》、《桂殿秋》同爲單調二十七字五句三平韻，陳邦彥《詞譜》分爲二體，未雲通名，況氏或誤記。
馮登府曰：“以下數首亦靜志居事。
”（手批《曝書亭詞集》）按：前人傳言竹垞之戀人字靜志，見後《靜志居琴趣·洞仙歌》冒廣生評箋。
滿江紅 吳大帝廟〔一〕 玉座苔衣〔二〕，拜遺像、紫髯如乍〔三〕。
想當日、周郎陸弟〔四〕，一時聲價〔五〕。
乞食肯從張子布〔六〕？舉杯但屬甘興霸〔七〕。
看尋常談笑敵曹劉〔八〕，分區夏〔九〕。
南北限，長江跨〔一〇〕。
樓櫓動〔一一〕，降旗詐〔一二〕。
歎六朝割據〔一三〕，後來誰亞〔一四〕？原廟尚存龍虎地〔一五〕，春秋未輟雞豚社〔一六〕。
剩山圍衰草女牆空，寒潮打〔一七〕。
【注釋】 本詞選自《江湖載酒集》上。
〔一〕吳大帝：即三國吳主孫權，死後謚“大皇帝”，故稱。
據《江南通志》載：吳大帝廟在今江蘇省南京市清涼寺西，即孫權之舊宮。
〔二〕玉座：皇帝的禦座，此指孫權塑像之禦座。
杜甫《謁先主廟》詩：“苔移玉座春。
”此用其意。
〔三〕紫髯：孫權紫髯，時領會稽太守。
《三國志·吳書·吳主傳》二：“權乘駿馬越津橋得去
誰家二女方盛年，短衣椎髻來畊田〔四〕。
自言家世多田宅，幾載徵求因需索〔五〕。
長兄邊塞十年行，老母高堂兩齒落。
前年賣犢輸縣門〔六〕，今年賣宅重輸官〔七〕。
石田荒荒土确确〔八〕，十日一畮畊猶難〔九〕。
自傷苦相身爲女，好與官家種禾黍。
【注釋】 本詩選自《曝書亭集外詩》卷一（收於《檇李遺書》），寫作時間未詳，據詩雲戍時之長、征斂之苛，當係明末清初事，即竹垞青年時期作品。
〔一〕女耕田行：時俗未婚女青年不耕田，標之於題，乃以昭其艱。
〔二〕鍤（chā）：即鍬。
〔三〕耒耜（lěisì）：古代農具。
耜以起土，耒爲其柄。
《易·繫辭》：“斫木爲耜，揉木爲耒。
”中田：即田中。
《詩·小雅·信南山》：“中田有廬，疆場有瓜。
”朱熹《集傳》：“中田，田中也。
”劄劄：象聲詞。
唐柳宗元《田家》詩：“紮紮耒耜聲。
” 〔四〕椎髻：盤髮如椎形以便勞動。
《後漢書·梁鴻傳》：“鴻妻孟光，椎髻著布衣，操作而前。
” 〔五〕徵求：即徵收。
〔六〕前年句：唐王建《田家行》詩：“不望入口復上身，且免向城賣黃犢；田家衣食無厚薄，不見縣門身即樂。
”此用其意而更進一層。
輸：繳納。
〔七〕重：重複，又。
賣宅：語本唐元稹《田家詞》：“輸官不足歸賣屋。
” 〔八〕确：通埆（què）,土地瘠貧。
元稹《田家詞》：“牛吒吒，田确确。
” 〔九〕畮：“畝”之本字。
《周禮·地官·大司徒》：“不易之地，家百畮。
” 漫感 禾興布衣誰比數〔一〕，避世南村守蓬戶〔二〕。
已遺悲歌行路難〔三〕，誰令樂歲終身苦〔四〕？男兒失意真可憐〔五〕，十口飢寒啼向前。
出門暫免對妻子，入市重愁遇少年。
強將語笑供鄰裡，貧賤由來少知己。
沽酒終無三百錢〔六〕，餔糜且糴五升米〔七〕。
歸來茅簷日色高，鑿石取火汲水淘。
侍婢吹塵言甑破〔八〕，高堂進飯識薪勞〔九〕。
亂餘生計無良策，懶慢相成已無匹。
抱膝長唫此一時〔一〇〕，羣居飽食仍終日〔一一〕。
獨不見，田家耕穫期有秋〔一二〕，腰鎌荷插無時休〔一三〕。
人生衣食在力作〔一四〕，我與汝曹何所求！ 【注釋】 本詩選自《曝書亭集外詩》卷一，寫作時間未詳。
然讀詩中“避世”、“亂餘”語，則當在順治年間；而移居梅會裡道南，或即詩中所指之“南村”，其時爲順治六年（一六四九）；復觀其用語、情調，則又與《長安賣蔔行贈吳三統持》詩（作於一六五三年）有相近處。
據此，本詩應作於一六四九至一六五三年間。
〔一〕禾興：即嘉興。
其地本名長水，秦時改由拳；三國吳孫權黃龍四年（二三二）以此生嘉禾，因改稱禾興，後孫皓因禾犯其父諱“和”，復改名“嘉興”。
比數：並列，相提並論。
詩謂其窘境無與倫比。
語本司馬遷《報任安書》：“刑餘之人，無所比數。
”又，杜甫《秋雨歎》：“長安布衣誰比數。
” 〔二〕避世：隱居不仕。
《莊子·刻意》：“此江海之士，避世之人。
”按：清初竹垞固無仕意，然遭世亂，其家屢遷以避，其《村舍》詩序雲：“村舍朱生……避兵五兒子橋（橋在嘉興縣南二十裡）。
”故“避世”，可作“避世亂”或“避地”解。
〔三〕悲歌：參見本選集第一首《悲歌》。
〔四〕樂歲：豐年。
此反用《孟子·梁惠王》“樂歲終身飽”意，突出“誰令”之問。
〔五〕男兒句：杜甫《偪側行贈畢曜》詩雲：“男兒性命絶可憐。
”此化用其意。
〔六〕沽酒句：杜甫《偪側行贈畢曜》詩：“速宜相就飲一鬥，恰有三百青銅錢。
”此反用其意。
〔七〕餔（bǔ）：通“哺”，食。
糜：粥。
《釋名·釋飲食》：“糜，煮米使糜爛也。
”古樂府《東門行》：“他家但願富貴，賤妾與君共餔糜。
”糴（dí）：買米。
〔八〕甑（zèng）：古代蒸食炊器，猶今之蒸鍋。
〔九〕薪勞：即採薪汲水之勞，喻生計之勞苦。
梁蕭統《陶靖節傳》：“今遣此力，助汝薪水之勞。
” 〔一〇〕唫：同“吟”。
唐駱賓王《叙寄員半千》詩：“長唫空抱膝，短翮詎衝天。
” 〔一一〕羣居句：《論語·衛靈公》：子曰：“羣居終日，言不及義。
”《論語·陽貨》又：“飽食終日，無所用心，難矣哉！”羣居，衆人集聚。
〔一二〕秋：穀物成熟、收成。
《尚書·盤庚》：“若農服田力穡，乃亦有秋。
”又，陸遊《初夏》詩：“稻未分秧麥已秋。
” 〔一三〕腰鎌：腰中插着鐮刀。
腰，腰佩。
插：同“鍤”，即鍬。
〔一四〕力作：盡力勞作。
《韓非子·六反》：“力作而食，生利之民也。
” 田家留客 剝剝復啄啄〔一〕，野鷄飛上屋。
田家客至心徘徊，初疑或是裡胥來〔二〕。
柴門方開未延入〔三〕，短布單衣遙拜揖。
蓬頭稚子抱兒孫，中堂有客逢開尊。
濁醪新向糟床注〔四〕，勸客頻行老瓦盆。
主人既醉客辭遠〔五〕，相對茅簷愁日晚。
入門告語數叮嚀〔六〕，慎勿稽留辦粗飯〔七〕。
兒啼呱呱不得哺，新婦中廚聞擽釜〔八〕。
【注釋】 本詩選自《曝書亭集外詩》卷一（收於《檇李遺書》），寫作時間未詳，或係竹垞青年時期作品。
〔一〕剝剝啄啄：象聲詞，敲門聲。
唐韓愈《剝啄行》：“剝剝啄啄，有客至門。
” 〔二〕裡胥：古代鄉間小吏。
《漢書·食貨志》：“春將出民，裡胥平旦坐于右塾，鄰長坐于左塾。
”注：“孟康曰：裡胥，如今裡吏也。
” 〔三〕延：引進。
〔四〕濁醪（láo）：濁酒。
糟床：榨酒器具。
“醪”係汁、滓混合之酒，即今之醪糟（一稱“酒釀”），故飲客時需澄出酒汁，故曰“新向糟床注”。
〔五〕辭遠：以（家）遠爲辭，謂不能稽留。
〔六〕門：指内室之門。
數（shuò）：屢。
〔七〕慎勿句：語本古樂府《隴西行》：“促令辦粗飯，慎莫使稽留。
”稽留：停留，意謂遲延。
〔八〕新婦：兒媳。
宋洪邁《夷堅甲志》：“新婦來，我乃阿翁也。
”中廚：内廚房，别於外廚。
古樂府《隴西行》：“談笑未及竟，左顧勅中廚。
”擽（lüè）：敲擊。
此謂辦飯時碰撞鍋瓢。
詞選 一百零八首 霜天曉角 早秋放鶴洲池上作〔一〕 青桐垂乳〔二〕，容易凝珠露。
一縷金風飄落〔三〕，添幾點豆花雨〔四〕。
簾戶翦燈語，草蟲飛不去。
坐愛水亭香氣，是藕葉最多處。
【注釋】 本詞選自《江湖載酒集》上。
〔一〕放鶴洲：《嘉慶一統志·嘉興府》：“滮湖在嘉興縣東南二裡，又名東湖，與秀水鴛鴦湖相接，其西岸有放鶴洲，相傳裴休放鶴處。
按：《至元嘉禾志》作陸宣公（即陸贄）舊宅放鶴處。
”朱彜尊曰：“考新、舊《唐書》俱不言（裴）休流寓吳下。
或曰南渡初，禮部郎中朱敦儒營之以爲墅，洲名其所題，雖不見地志，觀其《樵歌》一編，多在吾鄉所作，此説近是。
”（《靜志居詩話》卷十九） 〔二〕垂乳：謂桐樹結子如垂乳狀。
《太平禦覽》卷九五六引《莊子》雲：“空門來風，桐乳緻巢。
”司馬彪注：“桐子似乳，著葉而生，鳥喜巢之。
”（按：今本《莊子》並無此文） 〔三〕金風：秋風。
飄落：謂使珠露飄落。
〔四〕豆花雨：據梁宗懍《荊楚歲時記》，裡俗稱八月雨謂之豆花雨，以其時豆正著花也。
【評箋】 陳世焜曰：“祇寫本地風光，不言情而情自勝，可與作者道耳。
”（《雲韻集》抄本） 高陽臺 并序 吳江葉元禮〔一〕，少日過流虹橋〔二〕，有女子在樓上見而慕之，竟至病死。
氣方絶，適元禮復過其門，女之母以女臨終之言告葉，葉入哭，女目始瞑。
友人爲作傳，餘記以詞。
橋影流虹〔三〕，湖光映雪〔四〕，翠簾不卷春深。
一寸橫波〔五〕，斷腸人在樓陰〔六〕。
遊絲不繫羊車住〔七〕，倩何人、傳語青禽〔八〕？最難禁〔九〕，倚遍雕闌，夢遍羅衾。
重來已是朝雲散〔一〇〕，悵明珠佩冷〔一一〕，紫玉煙沉〔一二〕。
前度桃花，依然開滿江潯〔一三〕。
鍾情怕到相思路，盼長隄、草盡紅心〔一四〕。
動愁吟、碧落黃泉，兩處誰尋〔一五〕？ 【注釋】 本詞選自《江湖載酒集》上。
〔一〕葉元禮：葉舒崇之字，吳江（今屬江蘇省舊屬蘇州府）人，康熙丙辰（一六七六）進士，官中書舍人。
己未（一六七九）與竹垞同應博學鴻辭試，至京病卒。
著有《宗山集》、《謝齋詩詞》。
〔二〕流虹橋：在吳江縣城外同裡鎮。
〔三〕橋影流虹：喻橋影倒映水波之狀。
唐劉禹錫《三月三日與樂天及河南李尹奉陪裴令公泛洛禊飲各賦十二韻》詩：“舟形隨鷁轉，橋影與虹低。
” 〔四〕湖光映雪：謂湖（太湖）光閃爍，如雪之照眼。
元袁桷《次韻仲章舟中思南湖》詩：“五月湖光似雪飛。
”此用其意。
〔五〕橫波：喻女子眼光流動，如水閃波。
傅毅《舞賦》：“眉連娟以增繞兮，目流睇而橫波。
”李善注：“橫波言目斜視如水之橫流也。
” 〔六〕斷腸句：元馬緻遠《天浄沙》：“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
”此從中化出。
樓陰，本謂樓影，此指樓中。
陰，謂在暗處。
杜甫《遣懷》詩：“水靜樓陰直。
” 〔七〕遊絲：空中飄浮之珠絲或昆蟲所吐絲，此暗喻情絲。
羊車：羊拉的精美小車。
事本《晉書·衛玠傳》：“玠風神秀異，總角乘羊車入市，見者皆以爲玉人。
”此以玠喻葉元禮，葉少時，姿容秀美。
〔八〕倩：請求。
宋辛棄疾《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
”青禽：即青鳥，喻傳信使者。
《藝文類聚》卷九十一引漢武故事雲：“七月七日，上於承華殿齋，正中，忽有一青鳥從西方來，集殿前。
上問東方朔，朔曰：‘此西王母欲來也。
’”唐李商隱《無題》詩：“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爲探看。
”又，溫庭筠《馬嵬佛寺》詩：“曼倩死來無絶藝，後人誰肯惜青禽。
”曼倩，東方朔字。
〔九〕難禁：難以經受。
宋高觀國《玉蝴蝶》詞：“新夢黯，微月疏砧。
總難禁，盡將幽恨，分付孤斟。
” 〔一〇〕朝雲散：喻女子之死。
朝雲，神女，喻詞序中“樓上女”。
宋玉《高唐賦》：“昔者先王嘗遊高唐，怠而晝寢，夢見一婦人，曰：‘妾巫山之女也……旦爲朝雲，暮爲行雨。
’”又，唐劉禹錫《始至雲安》詩：“雲散楚臺傾。
” 〔一一〕珠佩冷：喻其女之亡。
據《列仙傳》所雲：鄭交甫於漢臯臺下，遇二女，佩兩珠如雞卵大，鄭以目挑之，二女遂解佩與之。
後多以喻男女情愛之贈答信物。
杜甫《洞房》詩：“洞房環佩冷。
” 〔一二〕紫玉煙沉：即“紫玉成煙”，喻少女去世。
事本幹寶《搜神記》：春秋時吳王夫差小女名紫玉，愛慕韓重，不得成婚，氣結而死。
韓重遊學歸，往玉墓哀吊。
玉現形，贈珠作歌。
重欲抱之，玉如煙而沒。
〔一三〕前度二句：據唐孟棨《本事詩》雲：崔護偶遊城郊，口渴往人家求水，遇一女子，容貌姣好，護思交結，未果，悵然而歸。
明年春，復往尋之，但見緑蔭叢中，門戶緊閉，其女已亡。
遂作《題都城南莊》（一題《遊城南》，此從《全唐詩》）詩雲：“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太平廣記》亦載其女氣絶，護往哭之事。
唯字面近於曹唐《劉阮再到天台不復見仙子》詩，詩略雲：“草樹總非前度色，煙霞不似昔年春。
桃花流水依然在，不見當時勸酒人。
”潯，水邊地。
〔一四〕草盡紅心：謂長堤遍長着紅心草。
紅心草，詳前《水木明瑟賦》注〔九六〕。
〔一五〕碧落二句：語本白居易《長恨歌》：“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
”碧落，天空。
【評箋】 譚獻曰：“遺山、松雪所不能爲。
”（《筮中詞》卷二） 陳世焜曰：“（“最難禁”三句）低徊欲絶。
”（《雲韶集》抄本） 陳廷焯曰：“淒警絶世。
”（《詞則·别調集》卷三） 桂殿秋 思往事，渡江幹〔一〕，青蛾低映越山看〔二〕。
共眠一舸聽秋雨〔三〕，小簟輕衾各自寒〔四〕。
【注釋】 本詞選自《江湖載酒集》上。
〔一〕江幹：江畔。
梁元帝（蕭繹）《烏棲曲》：“復值西施新浣紗，共泛江幹瞻月華。
”幹，岸。
〔二〕青蛾：古代女子每以青黛描眉，故稱。
杜甫《一百五日夜對月》詩雲：“仳離放紅蕊，想像顰青蛾。
”又，徐安貞《聞鄰家理筝》詩：“曲成虛憶青蛾斂，調急遙憐玉指寒。
”全句謂翠眉可與青山相映看。
〔三〕舸（gě）：大船（亦指一般的船）。
唐杜牧《杜秋娘》詩：“西子下姑蘇，一軻逐鴟夷。
” 〔四〕簟（diàn）：竹席。
【評箋】 譚獻曰：“單調小令，近世名家，復振五代、北宋之緒。
”（《筮中詞》二） 丁紹儀曰：“史梅溪《燕歸梁》雲：‘獨卧秋窗桂未香，怕雨點飄涼。
玉人隻在楚雲傍，也著淚，過昏黃。
西風今夜梧桐冷，斷無夢、到鴛鴦。
秋鉦二十五聲長。
請各自，耐思量。
’竹垞太史仿其意，即變其辭爲《桂殿秋》，較梅溪詞尤含意無盡。
”（《聽秋聲館詞話》卷二） 陳世焜曰：“真唐人化境，餘常謂長調以南宋爲宗，小令則以五代、北宋爲宗；然不至於唐，不正也。
”（《雲韶集》抄本） 況周頤曰：“或問國初詞人當以誰氏爲冠？再三審度，舉金風亭長（按：竹垞號金風亭長）對。
問佳構奚若？舉《搗練子》，雲：‘思往事……。
’”（《薰風詞話》卷五） 按：《搗練子》、《桂殿秋》同爲單調二十七字五句三平韻，陳邦彥《詞譜》分爲二體，未雲通名，況氏或誤記。
馮登府曰：“以下數首亦靜志居事。
”（手批《曝書亭詞集》）按：前人傳言竹垞之戀人字靜志，見後《靜志居琴趣·洞仙歌》冒廣生評箋。
滿江紅 吳大帝廟〔一〕 玉座苔衣〔二〕，拜遺像、紫髯如乍〔三〕。
想當日、周郎陸弟〔四〕，一時聲價〔五〕。
乞食肯從張子布〔六〕？舉杯但屬甘興霸〔七〕。
看尋常談笑敵曹劉〔八〕，分區夏〔九〕。
南北限，長江跨〔一〇〕。
樓櫓動〔一一〕，降旗詐〔一二〕。
歎六朝割據〔一三〕，後來誰亞〔一四〕？原廟尚存龍虎地〔一五〕，春秋未輟雞豚社〔一六〕。
剩山圍衰草女牆空，寒潮打〔一七〕。
【注釋】 本詞選自《江湖載酒集》上。
〔一〕吳大帝：即三國吳主孫權，死後謚“大皇帝”，故稱。
據《江南通志》載：吳大帝廟在今江蘇省南京市清涼寺西，即孫權之舊宮。
〔二〕玉座：皇帝的禦座，此指孫權塑像之禦座。
杜甫《謁先主廟》詩：“苔移玉座春。
”此用其意。
〔三〕紫髯：孫權紫髯，時領會稽太守。
《三國志·吳書·吳主傳》二：“權乘駿馬越津橋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