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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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不少傷時感事之作,其中若幹篇章且能直接觸及社會政治,反映民生疾苦;中期浪遊,所作多弔古傷今,其胸中磈,隱約於字裏行間;後期則以寫生活瑣事及閑情逸緻爲主,較爲可觀者無多。

    尤其是侍宴、侍食、歌功頌德以及某些《閨情》、《閑情》之類的作品,格調卑下,表現了封建文人熱衷利祿及其輕浮儇薄的通病,乃是集中的糟粕,不可不加以區别。

     竹垞晚年兼取宋詩,但其重點仍在宗唐。

    已如上述。

    他本是學者,精於經學,與黃宗羲交遊,論詩受其影響,曾表示:“天下豈有捨學言詩之理?”(《楝亭詩序》)這裏的學,指的就是經學,他是認爲不通經便無以爲詩的。

    這種論調,儘管不無可取之處,卻也體現了他的封建的正統觀點,極易産生流弊。

    竹垞讀書既多,作詩免不了掉書袋,那首著名的《風懷二百韻》,便是用大量典故堆垛起來的。

    又如《齋中讀書》十二首,很有點“以文字爲詩,以議論爲詩”的味道,雖未必是有意蹈襲宋詩,總不無影響。

    趙執信曾譏刺朱詩“貪多”,沈德潛在《説詩晬語》中也提到:“放翁七言律,隊伍工整,使事熨貼,當時無與比埒。

    然朱竹垞摘其雷同之句,多至四十餘聯。

    ……然亦足爲貪多者鏡矣。

    ”意思是説,詩之“貪多”,非自竹垞始,竹垞的“貪多”,原是有師承的。

    但此事歷來看法不一。

    錢仲聯説:“趙秋谷《談龍録》論詩,頗議竹垞‘貪多’,夷考其實,殊不盡然。

    ……如《閑情》三十首,僅存八首,具見剪裁。

    秋谷所存,未爲公允。

    ”(《清詩三百首·朱彜尊傳》)又尚鎔説:“竹垞與漁洋齊名,《談龍録》譏其貪多,其實竹垞之詩文高在典雅,而皆欠深入。

    ”(《三家詩話》)復如近人姚大榮、黃賓虹等,對趙説也頗持異議。

    誠然,“朱竹垞詩通集中格調未能一律”,全集中精品所占比重也不大,這都是事實。

    但這是有原因的,當與竹垞晚年的地位、思想變化有關。

    竹垞删去了早年乃至出仕前的若幹作品,自有其苦衷。

    何況,删餘的一千多首詩中,仍不乏佳作。

    因此,竹垞曾與漁洋并稱,在當時文網嚴密的年代,不少詩人崇尚復古,紛紛以竹垞爲文宗,匯集在他的周圍,這絶非偶然。

    由於竹垞懲於明詩之病,舉起復古這面旗幟,加上他的同鄉李繩遠、李良年及其子朱昆田等的努力,方共同奠定了浙派中秀水詩派一支的始基,以至稍後的錢載、王又曾出而臻於全盛。

    顯然,他對於清詩的發展,終究還是起過積極作用的。

     清人之於竹垞詩,除趙秋谷外,各家評價並不一緻。

    王士禛極稱道竹垞詩,譽爲“捨筏登岸”,“今之作者未能或之先也”。

    林昌彜則認爲:“朱竹垞《風懷二百韻》,特遊戲三昧耳,豈可以此貶賢?其不删《風懷》詩也,曰‘吾不願爲兩廡特豚’,乃有慨於元明祀典之濫,故有激而言也。

    ……吾謂國初諸老能兼經學詞章之長者,竹垞一人而已。

    ”(《海天琴思録》)胡薇元認爲《齋中讀書》十二首“爲竹垞全集之冠,亦爲清朝三百年之冠”,可“直紹昌黎”(《歲寒居詩話》)。

    又如梁章鉅轉引趙翼的話,稱竹垞詩:“初學盛唐,格律堅勁,不可動搖。

    中年以後,恃其奧博,盡棄格律,欲自成一家。

    如《玉帶生歌》諸篇,固足推倒一世,其他則多頽唐自恣,不加修飾之處。

    ”梁又雲:“錢籜石謂:‘竹垞早年尚沿西泠、雲間之調,暮年則涉入《江湖小集》,惟中年《騰笑》諸篇,同漁洋正調,抑若在漁洋籠罩中者。

    ’蘇齋師則謂:‘詩至竹垞,性情與學問合。

    ’此論尤精。

    ”(《退庵隨筆》)以上諸家評論,或不免揄揚過當,但亦足見竹垞詩自有其價值。

    至如指出其作品“多頽唐自恣,不加修飾”,則亦合乎實際,不失爲平允之論。

     三 詞,起於唐,盛於宋,經過元明兩代的衰颯,到清初又趨活躍。

    清代被稱爲詞的中興時期。

    朱彜尊,一向被目爲浙西詞派的領袖和代表,是清代詞人中有影響、有地位的重要人物。

     竹垞自己説過:“予少日不善作詞,中年始爲之,爲之不已且好之。

    ”(《書東田詞卷後》)又説:“予既歸田,考經義存亡,著爲一書,不復倚聲按譜。

    ”(《水村琴趣序》)可見,他的詞多作於中年,早年、晚年都很少填詞。

    其收入《江湖載酒集》、《靜志居琴趣》、《茶煙閣體物集》、《蕃錦集》者,凡五百餘首。

    又曾纂輯唐、宋、元、明詞五百餘家爲《詞綜》。

    以上四種及《詞綜》一書,均成於竹垞四十至五十歲之間,亦即竹垞出仕之前,這很值得玩味。

     竹垞詞論,除散見於他的文章、書信之外,集中反映在《詞綜·發凡》之中。

    《詞綜》乃竹垞從《花間集》等十餘部詞選、《百川學海》等十多種類書、野史,以及各家别集中採擷編選而成,前後歷時八年。

    經汪森增補兩次,一共成書三十六卷。

    《發凡》是這個選本的例言,共十七條,所談者不外作品來源、選詞標準、體例等等。

    竹垞的詞學見解,可於字裏行間尋繹得之。

     《發凡》第三條説:“世人言詞,必稱北宋。

    然詞至南宋,始極其工,至宋季而始極其變。

    姜堯章氏最爲傑出。

    ”第十三條又説:“填詞之雅,無過石帚。

    ”并斥責“《草堂詩餘》不登其隻字”爲“無目”。

    在《黑蝶齋詩餘序》裏也説:“詞莫善於姜夔。

    ”在所填《解珮令·自題詞集》一詞中則自稱“不師秦七,不師黃九,倚新聲玉田差近”。

    可見其對南宋詞格律派代表姜、張之推崇。

    《詞綜》選姜詞二十三首,占姜氏全部作品三分之一,其中包括“黍離之悲”的《揚州慢》和被人目爲“傷二帝之北狩”的《齊天樂·蟋蟀》等。

    竹垞之竭力倡導南宋,是有深意的。

    這首先與時代有關。

    吳衡照對此曾作了闡發,他指出:“詞至南宋,始極其工,秀水創此論,爲明季人孟浪言詞者救病刀圭,意非不足夫北宋也。

    ”又謂:“自明季左道言詞,先生標舉準繩,起衰振聾,厥功良偉。

    ”(《蓮子居詞話》)這説明竹垞的主張原是有針對性的。

    明代,尤其是中葉以後,詞日趨衰頽。

    當時詞人惟以《花間集》、《草堂詩餘》是尚。

    所謂“托體不尊,難言大雅”,所謂“衣香百合,止崇祚之餘音;落英千片,亦《草堂》之墜緒”(吳梅《詞學通論》),指的就是這種狀況。

    竹垞出而大聲疾呼,力圖矯明詞專學《花間》、《草堂》,題材狹小,氣格卑弱,語言浮艷纖巧之弊。

    力圖以南宋慢詞所開拓的意境,空靈的筆調,縝密的結構,凝鍊的語言,矯正明詞之病,確不失爲對症良方。

    不僅如此,竹垞之推崇姜、張,標舉“醇雅”,除了出於藝術、審美的考慮外,尚有政治上的緣由:他旨在借白石、玉田這個幌子,以寄寓其改朝易代之痛和故國之思。

    這不但是由於姜夔長期遊幕以及張炎晚年到處飄泊,寄人籬下,也有過一位顯赫的曾祖父的身世際遇,與竹垞有某些相似之處。

    而且,更在於詞到了南宋,由於外患日迫,國勢阽危,詞人爲傷時憂國的感情所驅使,就運用各種手法,把朝政得失、今昔盛衰、個人榮辱等等,熔鑄入詞。

    用它來抒寫一種難以表達而又不得不抒發的獨特感受,寄寓一種不便明説卻又不吐不快的鬱結之情。

    身處南宋後期、一生未曾出仕的姜夔和顯宦之後、經歷了“三十年汗漫南北數千裡”、由宋入元的張炎,都在他們的詞中留下了不少難以明言的家國之恨。

    他們那種幽深婉曲、清靈醇雅的意境,欲言又止、半吞半吐、惝怳迷離的感情,托物寄意、借景抒情、旁敲側擊、點到爲止的藝術手法,無疑,十分適合於表達某些幽愁暗恨。

    尤其是張炎的詞,主要内容是抒寫亡國之痛,作品中充滿着“撫殘碑卻又傷今”的悲憤,以及“怕見飛花,怕聽啼鵑”,“怕登樓”,“怕有風波”,這樣一種呻吟於新朝統治之下,有似驚弓之鳥的悲慘生活和痛苦心情。

    這種心情又總是借助於清空醇正的藝術特色,借助於優美的旋律,流轉自如的腔調和凝鍊精粹的字句表現出來的。

    這種表現手法,當然最容易被清初詞人所接受了。

    所以,竹垞之提倡南宋,追蹤姜夔、張炎,是有其隱曲用心的。

    既不想迴避現實生活中的矛盾,在特定的政治環境下,又確乎不敢、也不能公開反映這種矛盾,隻好求助於姜、張那種“虛寫”,那種“野雲孤飛,去留無跡”,那種“全在虛處,無跡可求”式的寫法。

    這正是處於易代之際、天良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