嫉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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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婚了。

     羅季三嫌他結婚也不給他個信兒,一半兒玩笑,一半兒不高興,心想把新郎扣留一天,看看吳洪怎麼不舒服。

     ‘我說,我要到萬松嶺去上墳,跟我去玩兒一天怎麼樣?杜鵑花兒正開呢,離那兒不遠有一家小酒館,酒好極了,我在别處就沒喝過那麼好的酒。

    ’ 吳洪找到了個遊伴兒,心裡好不痛快,立刻就答應了。

    倆人走出了酒館兒,穿蘇堤,橫過了西湖,一路看見成群的男人、女人、孩子,在寬廣的柳蔭下的大路上散步。

    他兩從南興路雇了一隻船,在毛家鋪上岸。

    羅季三的祖墳是在多仙嶺那巉岩陡峭的高山上。

    費了一點鐘才爬上去,過了山峰,在對面往下走了半裡地才到。

    那天天氣溫和,山坡上叢生着粉色紅色的花朵,美景令人欲醉,一個下午不知不覺的過去了。

     離開墳墓,羅李三就帶着吳洪往酒館走去。

    要到酒館,他們還得走下山谷,順着一條小溪走,兩岸柳蔭茂密,風景絕佳。

    過了一座小木橋,橋頭的一邊有一棵大榕樹,一路上這樣的樹很少見,長大的枝柯,離地面十幾尺高,向四面八方伸出去。

    長的數根像胡須一樣從枝柯上垂下來,都一齊用力往地下長。

    離樹五十尺遠的地方,有一所茅屋,一根竹竿上挑着一塊方布,正是酒家的幌子。

     羅季三說:‘就在這兒,我認得那個寡婦。

    上次我來,跟她女兒談得好不暢快。

    好一個迷人的甜蜜蜜的姑娘!’ 吳洪覺得心驚肉跳。

     莊寡婦正立在酒館前頭歡迎他倆,好家剛才看見他們來了一樣,她眉開眼笑的說: ‘呦,這不是吳先生嗎?哪一陣風兒把您刮來了?請進!請進!’ 莊寡婦把他倆領進去,挪椅子,拍墊子,極力張羅,顯得非常熱誠。

    ‘請坐先生,想不到您們兩位認識啊。

    ’ 她又喊:‘梨花!客人來了,出來。

    ’梨花是她女兒的名字。

     一會兒來了一個十八九歲,亭亭玉立的姑娘,身穿沿着黑色寬邊的衣裳,眼眉很長,臉上老是帶着笑容。

    她向客人行禮,沒有一點城裡女子忸怩作态的樣子。

    母親吩咐說:‘把上好的酒給客人燙上。

    ’ 梨花往屋角兒酒壇子那兒去打酒,莊寡婦跟吳洪說:‘我以前跟您說過,我的女兒怎麼樣?不挺漂亮嗎?若沒有她,我簡直過不了。

    有她一塊兒混,我日子過得多麼快樂,她差一點兒就成了尊夫人,是不是,唉!’ 梨花回來了。

    手裡拿着酒壺,兩頰绯紅,莊寡婦就住了嘴。

    梨花的眼睛亮得像一窪水似的,向吳洪顧盼了幾下,并不是淫蕩,而是自覺的,愉快的,就像她那麼大年歲的姑娘,自然對一個美少年微笑的。

    她站着煽爐子,身體微微擺動,屢次把低頭時落到前額的一绺頭發掠往後去。

    吳洪靜靜的坐着,瞅着她的後背。

    她的每一個動作都很優美。

    炭火通紅之後,她離開了火爐子,去洗白镴酒杯,洗後放在桌上.一邊洗一邊常瞧吳洪。

     莊寡婦說:‘擺上四份兒吧。

    ’ 黎花又拿出兩份來,照樣兒洗過。

    事情停當了,在桌子旁邊兒站了一下,一會兒又到爐子那兒看酒燙好了沒有。

    酒燙好之後,倒入白镴酒壺裡。

     她喊說:‘媽,酒好了。

    ’她把酒給客人斟滿了杯。

     ‘你先坐下,梨花,我就來。

    ’ 她用雪白的胳膊把前額上的一绺頭發掠回去,拍了拍圍裙上的灰,然後坐下。

     莊寡婦一會兒就回來了,四個人坐下飲酒,閑談起來,莊寡婦問吳洪近來怎麼樣,婚姻美滿不美滿。

    吳洪說過得很快樂,因為記得家裡鬧得那件事,話說得很謹慎。

    他真懷疑,這麼個溫柔标緻的姑娘會去打他的妻子。

    不過卻有八九分相信,這兩個女人之間一定有點兒事情。

     莊寡婦又說:‘現在您親眼看見梨花,您就知道錯過了什麼了。

    ’ 吳洪也願稱贊梨花幾句,于是回答說:‘莊太太有這個好女兒,真是有福氣。

    ’梨花的臉上有點見發紅。

     兩個客人說要走,莊寡婦執意不放。

    她說:‘别走,在這兒吃晚飯。

    不嘗嘗梨花做的鯉魚,你算不知鯉魚的滋味兒。

    ’ 吳洪想到妻子,他說天太晚了。

     ‘今天晚上趕不到城裡了。

    你到的時候,錢塘門也就關上了。

    離這兒有四五裡地遠呢。

    ’ 莊寡婦的話一點兒也不錯,吳洪隻好答應住了,不遇心裡頭,總覺得有點兒對不起樂娘。

    好在她在養母家裡等着,不會有什麼差錯兒。

     鯉魚是新自溪裡撈的,烹制得鮮美非常,暖暖的酒潤得嗓子好舒服,心裡也松快了,吳洪覺得真快活。

    他問梨花:‘這魚怎麼做的?’ 梨花簡短的說,‘也沒有什麼。

    ’ ‘其中必有秘訣,我說實話,我從來沒吃過這麼好吃的鯉魚。

    ’ 莊寡婦說:‘我告訴你什麼來者?我說我女兒的話,一點也沒說錯吧,可是你非信一個說媒的話呢。

    ’ 吳洪聽了莊寡婦的諷示,不由得惱了,顯然很煩燥的說,‘難道我太太有什麼不是嗎?’ 梨花有話似乎要沖口而出,母親看了她一眼,她才沉默下去。

    莊寡婦說:‘我們跟她很熟識,你這位太太嫉妒得厲害,要不然,怎麼那樣出色的藝人會被太傅府攆出來呢?’ ‘她到底犯了什麼罪過呢?你說她嫉妒得厲害。

    ’ ‘一點也不錯,她嫉妒得厲害。

    不拘是誰,隻要長的比她漂亮,箫比她吹得好,她都受不了。

    她在走廊上把一個姑娘推下樓去摔死了。

    還不就仗着金太傅家有權有勢,護着她,她才免了個殺人罪。

    你既然已經娶了她,我也不願再多說什麼。

    在太太跟前,可别提這個,假裝不知道就好了。

    ’ 酒勁兒一發作,羅季三調笑起梨花來,傻眉傻眼的死盯着她,梨花很溫和的跟他敷衍,就像對付醉人一樣,一面卻有意的對吳洪微笑。

    過了一會兒,羅季三醉了,大夥兒把他攙到床上,他躺下打起呼噜來。

     娶了個這麼神秘的女人,吳洪覺得心裡很煩。

    一看梨花,長得雖不如樂娘那麼光彩照人,為人卻真誠溫柔活潑愉快,取這樣的女子為妻,才算有福氣呢。

    雖然天真單純,卻長得好看得很。

    她母親說的‘你就知道錯過了什麼了’。

    這句話在在他腦子裡轉繞。

    今夜在路旁的酒鋪和她不期而遇,自己新近的結婚,過去一個月内種種事情,就像一連串兒世上少有的空幻的事故。

     夜已經黑暗,螢火蟲穿窗而飛。

    吳洪在外面漫步,母女把酒鋪收拾好關上門。

    整個小谷裡再沒有别的茅屋。

    這時鳥兒已經在窠裡安歇。

    四面八方,一片寂靜,隻是偶爾之間有一個貓頭鷹尖聲怪叫,一個夜出捕食小獸的動物,在遙遠的地方啼嘯,令人不寒而栗。

    西方天空的山巅,剛上來一個暗淡的月牙兒,兩個尖兒向下,把樹木都變成了又長又黑的鬼怪,在風裡搖擺,山谷之中顯出一種幽冥虛幻之美。

     梨花正站在門口見,新換上了一件白衣裳,頭發成绺兒下垂,輕柔優美。

    他朝吳洪走過來,手裡拿着一根箫,向吳洪天真瀾漫的微笑一下。

    她說,‘你看那月亮’話說得那麼簡單,那麼有味。

     ‘是啊。

    ’吳洪把感情用力抑制下去。

     ‘我們往溪水旁邊去吧。

    那兒有個非常美的地方兒,黃昏時節,我很喜歡在那兒吹箫。

    ’ 到了那兒,她揀了小溪旁邊的一塊巨大的圓石頭,兩個人坐下,她吹起柔和,凄涼,傷心斷腸的歌調。

    月光不多不少,正照出她那鵝蛋臉兒,頭發,身體,稍微朦胧的輪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