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紙《上海畫報》,供人作紀念。

    今日為吾報周晬之辰,吾不能不憶及倚虹當日振筆疾書之狀,而怆懷不置焉。

     (1926年6月6日 第118期) 端午節之應時佳作 端午日,家人以雄黃酒進,意正無聊,遂陶然謀一醉。

    盡玫瑰釀一盞,殊無醉意。

    飯後欲出遊,顧憶及是日百工皆辍業,凡嬉遊之地,阗咽都滿,非吾人所能蝨身其間者。

    躊躇久之,苦無可往,因杜門不出,以讀書自遣。

    案頭多舊書報,信手翻閱,得亡友朱鴛雛所著《衆醉記》一篇,赫然一端午節之應時佳作也。

    朗誦一過,歡喜贊歎,著作時日已不可考,而其刊報之日,似為七八年前之一端午日。

    最奇者,則“今日武禍未除,如湖南數郡,非戰潮沸時耶”諸語,與今日情景适相吻合,則即謂為鴛雛複活,特草此應時之佳作,以贶吾《上海畫報》者,亦未嘗不可也,亟錄其文如下。

     端午日,日光朗照大地,地受溫燠,則蒸蒸出氣,雨迹滞檐,若小兒之泣罷即笑,涙辍于睫毛者。

    天際陣雲尚迅走,下盼人間之令日。

    吾前于清明之節,記張君一家事,今乃更叙張君矣。

     張君本拟出遊,其妹以為雨或更下,且汗不适體,遂已。

    乃備羹以為家宴。

    未午,室中已熏艾虎諸香,氤氲四缭,張君厭之。

    此等舉動,為其老母輩所欲,以家家如是,而我家獨否,似将不齒于人家。

    此種太太在社會中,自有金科玉律之經訓,雖萬鈞力,不可搖動,遂隐然具一種專制力,垂至于今。

    張君夫人雅達,尤不欲阻撓老人之意興,故亦欣欣然。

    張君本不拂母,窺夫人喜,更不加以批評。

    厭煙,步出後院,此時衆綠經沐,若新設色者。

    牆角百朵之榴花,紅豔欲燃。

    遊蜂結隊,方布陣于垂藤纓絡之中。

    黃熟之梅子,微一搖曳,即陸續墜枝。

    返視閨闼,則簾衣悄然,念暑假期近,我得長日息影此中矣。

     已而筵備,張君之兒呼父,遂共入膳。

    飲雄黃酒至歡洽,不期人人皆醉。

    老母本不能酒,然欲辟毒而延年,故不畏醺。

    夫人小妹及兒,焉勝酒者,此酒乃為樂而飲。

    張君量豪,以此同醉之人,非真實之酒侶,故不為酒動。

    兒醉後,作獰面向人,額端固有雄黃書王字,遂自居為虎,掣菖蒲劍,搖臂四舞,謂将盡誅異已。

    張君喟然曰:“兒前,汝在校讀何書?先生不嘗以解除武力語汝耶?汝年少,乃有黩武之心。

    ”老母醉中聞之,“吾孫,爾父言然。

    今日武禍未除,如湖南數郡,非戰潮沸時耶?噫!吾思之,彼處人民苦極矣。

    彼中若有屈平其人,必投湘水無疑。

    不審禍欲至吳中耶?果至,我視蘇州河為汩羅矣。

    ”言時,汪然垂老淚,更曰:“五月誠不祥之月。

    我尚憶少時髪軍之至,亦以今日。

    時我尚未與爾祖成婚,遘亂,吾父乃趨我至聘夫家,一處避難。

    難中爾祖百般見衛,今苟垂老遭災,焉有爾祖之衛我哉?”言下慘然,張君以不及禍勸之,然老年人愛惜其生命,十倍于少壯,乃不能即已其悲。

     張君釋而至房,其夫人與妹并枕而睡,玉山雙鬓頹矣。

    張君調之曰:“吾寶,汝殆媚蛇當午,顯其原形矣。

    即令悅飲,乃溷醺若此,慎之,小蛇将堕爾腹矣。

    ”夫人橫波粲然,既瞋其戲,複曰:“我腹間固,殊願出月出斯兒,果五月生兒者,老人以為毒,真以小蛇目之矣。

    ”妹昏昏欲睡,聞聲而瞥其星眸,笑曰:“有鐘進士乎?其為我驅睡鬼,我懶極也。

    ”張君曰:“妹殆以鐘進士視我,然我必不同鐘進士之嫁妹,使有一毫近于賣買式之婚姻者。

    妹其安睡,勿懸懸也。

    ”此閨中笑語時,龍船箫鼓聲,已沸于門外矣。

    樂哉中國之令節也。

     (1926年6月15日 第121期) 鳳巢歸客談 釋題:鳳、麼鳳,猶言麼二也。

    鳳巢,謂麼二妓院也。

     友人青青與紅紅,久客海上,見聞絕廣,凡飲食男女之好,無不親曆,而獨以未嘗一入麼鳳巢為憾。

    疇昔之夕,被酒自酒家出,決欲一覩麼鳳狀況,因毅然赴愛多之路。

    及門,足軟膽怯,次且不敢入,亟引身他去。

    繞大世界一匝,青宛轉乞免,而紅不屈,因複趨原路,鼓勇入鳳巢。

    歸以語予,予嘉二子之神勇有膽略,頗似哥倫布之探險也,因樂得而為之記。

     青、紅既鼓勇而入鳳巢之門矣,見客堂中龜奴阗咽,群呼移茶,且曰:“樓上去,樓上去。

    ”遂相将登梯,入于一亭子樓中,前後簇擁者,皆鳳也。

    不轉瞬間,群鳳畢集,可二十餘羽。

    或修或短,或燕瘦,或環肥,無不悉備。

    青、紅流目四顧,不知所措。

    鳳中且有敦促速選者,青固短于視,而一入粉黛叢中,則目力特銳,遽指一雛鳳曰:“此雛此雛。

    ”他鳳似失望,漸漸散去。

    而中選之鳳,則立引青紅下樓,入一室,探懷出一粉霞之刺,曰“花彩”雲。

    立傍青坐,繼有傭婦上兩小碟,一瓜子,一枇杷。

    雛持碟相敬,婉言卻之。

    視雛,禦白地花紗之衣,白綢之袴,襪履亦雪色,頗雅澹可人意。

    問其年,曰十八矣。

    作吳侬軟語,語殊簡少而無多,又問其鄉裡,則曰生長棋盤街中,蓋小本家也。

    紅好奇,謂“跌倒之例今如何,仍為骈指之數乎?”曰“七矣。

    ”青戲問曰:“君亦許人跌倒乎?”雛以小扇障面,作嬌羞态曰:“侬少先生,不留客也。

    ”其言信否,不可知,而觇其羞澀嬌憨之狀,似不能指為妄也。

    谑笑移時,客堂中又有呼移茶者,雛告罪起去。

    紅曰:“以吾測之,中選者必此雛也。

    ”已而果然,旋見傭婦以屏風進,隔室為二。

    青、紅知不能留,遂擲二羊欲行,雛許青以一吻,送至門次,猶殷道再見焉。

     青、紅述其事,盛稱此雛不去口,謂“十步之内,必有芳草,信哉信哉。

    ”紅複低吟“小于麼鳳輕于燕,紅是相思綠是愁”句,似戀戀不能自己者。

    予笑曰:“君等殆将如劉阮之重入天台乎?吾當秉筆以俟再記也。

    ” (1926年6月24日 第124期) 辟謠 在下本來是個無用人,一向抱着甯人罵我我不罵人的宗旨,所以無論是誰用筆墨來罵我、挖苦我,我從不答辯。

    說也可笑,近來有好幾個朋友告訴我,外邊起了一種謠言,說我和包天笑先生鬧意見,彼此大相罵,倒像實有其事似的。

    試想我向不罵人,那有和人相罵之理?更那有和包天笑先生大相罵之理?這種謠言,不可以不辟。

     此事的起因,是由于本報登了一篇董慕範君的《女尼身殉畢倚虹》的文章,說得鑿鑿有據。

    我這簡單的腦筋中,将信将疑,以為這倒是倚虹身後的一段珍聞,不妨登出來,以待證實。

    發稿之際,又想倚虹生前文采風流,名聞天下,也許紅粉憐才,對于他有願為夫子妾之意。

    文中也不過說彼此文讌頻晤,過從更密,并不說倚虹有誘惑陳女士的事。

    最後殉情一節,更使我很為豔羨,以為我們文人死後,而有好女子以身相殉,這是很足矜貴的。

    因了這兩種意念,就把這篇文章發表了出來,但一壁仍在文後加上按語,表示我的将信将疑,而也絕對沒有誣蔑死友之意。

     端午前一日,新人影片公司在卡爾登舉行開幕典禮,恰遇見了包天笑先生。

    包先生說:“女尼身殉畢倚虹的事,全屬子虛,我已做了一篇辯正的文字,将在《晶報》發表,對于你可是沒有關系的。

    ”我連說:“再好沒有。

    我本來有些懷疑,盡請辯正。

    ”過了一天,《晶報》上果然刊出包先生的文章來,内中口氣,雖覺激烈一些,但我以為前輩訓斥後生,也是理所當然。

    我除了敬謹受教以外,無話可說。

    好在我存心并不誣蔑倚虹,而對于倚虹身後,也曾略效綿薄,扪心自問,毫無愧怍。

    不過人家說我和包先生大相罵,卻不得不辯。

    因為包先生向來是我所尊敬的,沒的被他老人家聽得了,錯疑我有所介介,以緻有這種謠言發生,那可不是頑的啊。

     (1926年6月27日 第125期) 美國之模特兒案 紐約一歌劇院中,演一新編之歌劇,有名女伶蓓兒·海蘭(BerylHalley)者,扮劇中之夏娃一角,赤裸裸一絲不挂,但以一珍珠鑲成之無花果葉,掩其下體。

    凝脂之膚,顯豁呈露于紅氍毹上,乃皚皚如堆玉雪焉。

    警曹喬士·史密斯(GeorgeSmith)見之,以為蔑棄道德,有傷風化,控之于官中。

    而海蘭侃侃自辨,謂此乃藝術的表演,美至無度,初無傷于風化,亦無背于道德。

    并自白其平日未嘗吸煙,未嘗飲酒,為有道德之證。

    又以警曹之控訴為誣蔑也,将反訴警部,要求二十萬金,以賠償其名譽上之損失焉。

     法官不能決,謂欲親睹其狀,然後判曲直。

    于是歌劇院中,重演斯劇,法官據坐第三排之中座,整頓全神以觀之,目擊海蘭之玉體畢呈,坦然不以為意,謂此乃新派的藝術,未可加罪也。

    當此案複訊時,法官即以此為言,宣告海蘭無罪。

    海蘭大悅曰:“長官大有造于藝術,吾乃樂極矣。

    脫令長官設身為吾,而登場作此人類始祖之夏娃者,亦必不衣如吾狀,其美感動人為何如乎?且吾亦嘗自試之矣。

    初登舞台時,為千百人目光所注,而略無刺促不甯之狀,即四座女賓,亦無一離席起去者,則吾之無傷風化可知也。

    ”法官唯唯,海蘭遂粲然退。

     (1926年6月30日 第126期) 舞場一夕記 張子景秋自德京柏林來,吾友李中庸醫博士,宴之于倚虹樓。

    屬雲龛轉邀予,謂張子初返國,頗欲結識海上電影界中之一二明星與名導演家,将以子為介也。

    予報可,即偕雲龛赴宴。

    途次摘得一星,明星也,挾以俱去,止于倚虹樓之十二号室。

    中庸與其密友江夏已先在,見有星偕來,則大驚喜,以為異數。

    予戲曰:“張君自德意志來,欲識海上明星,故吾先示以樣子貨耳。

    ”星與衆皆大噱。

     已而張君至,握手寒暄訖,始知其為君劢、公權二先生介弟,留德五年,鑽研電影,嘗隸柏林之烏發影片公司,任導演兼演員之職,而親見巨片《斬龍遇仙記》之攝制者。

    自雲此次返國,劈頭第一事,即欲一觇海上電影界之盛況。

    予颔之,略舉所知以告。

    飲啖達十時,餘興未闌,中庸以車迎王子汝嘉于城南,即相偕作舞場遊,兩車銜接并發。

    初至新泾别墅,電炬燦爛,而阒無一人。

    别墅之西名為“Dreamland”,譯言夢鄉,予戲語雲龛:“此西名大佳,脫能名副其實,專供癡男怨女作同夢之所,則賓至如歸,必不緻寂寂如入無人之境也。

    ”雲龛韪之,予侪不願久留,因迴車赴台爾蒙。

     既入場,環顧四座,亦複人煙寥落,惟羅刹舞女十數人,嘯聚一隅而已。

    承塵之下,遍懸中國彩紙之燈,可百餘盞,中一盞最巨,繪花鳥,似頗工緻。

    燈光微茫中,益以冶樂,似能催人入夢者。

    江夏擅舞,斥五金購舞券十,趨就羅刹女子,聯臂同舞。

    一姝以白羅帶約發,身颀而長,貌亦楚楚,與江夏合舞,工力悉敵。

    已而中庸、景秋、雲龛亦各挾一羅刹女子,相繼起舞。

    予與汝嘉不能舞,則惟有隅坐,作壁上觀,如當年黃克強将軍之留守南京而已。

    星固苗條,亦能舞事,而撝謙特甚,中庸、江夏、景秋均請一舞,勉許之,而獨卻雲龛,謂為不禦西裝之故。

    雲龛因有羅刹女子同舞,亦漠然不為意也。

    舞少間繼以谑浪,以座中有星在,頗不寂寞,檸檬之露、威士忌之酒,縱飲甚烈。

    是夕之台爾蒙,蓋以予侪為上客矣。

     夜過半,始驅車返,江夏親送星去,頰輔酡然,似已有醉意焉。

     (1926年7月18日 第132期) 法公園看燈記 七月十四日,為法蘭西民主紀念日,年年是夕,顧家宅之法蘭西公園中,必張燈以志慶祝,中西士女,趨之若鹜。

    愚生長海上,忝為老上海,而年年是夕,必為事阻,未嘗躬與其盛。

    始知小小娛樂事,亦要有緣法有福分以消受之也。

     今年之七月十四日又屆矣,先數日,老友胡子慕俠以券來,室人欣然欲往,因與珍侯伉俪偕。

    既至,見入園者如潮湧,藍灰色之殘券滿地,檢券并不甚嚴,其衣冠楚楚者,雖無券亦得入園。

     斯園為欲平日常遊之地,而是夕在繁燈掩映之下,乃至不辨途徑。

    入門之蔭路中,綠蔭如蓋,遍綴以紅色與黃色之燈,不下數千盞。

    路左一小池中,則懸有淺藍色之燈,燈影映水,受風作波動,别饒意趣。

     環龍路之大門,悉以五彩點燈裝成,作凱旋門狀,壯麗可觀,懸知是夕巴黎之凱旋門,當更有可觀者在焉。

    法蘭西總會亦綴燈無數,因裝點得當,厥狀至奇麗,為全園冠。

    昔人有不夜城之說,此則赫然一不夜城之宮也。

     大花壇之四周,遍綴紅燈,為狀如一無頂之王冠。

    樂隊居其中,奏法蘭西國樂馬賽曲,抑揚亢墜,令人神往。

    而吾于此又不能不推想及于法蘭西大革命時,男女群衆,往破巴士的爾大獄,荷鐮伐鼓,高唱馬賽之曲,其激昂慷慨為何如也。

     假山之上,張藍色燈,山亭中聚人已滿,不可複登。

    亭下小瀑,仍琤琮作響,似與樂隊中之《馬賽曲》遙相應和。

    荷池中散放白荷花燈無數,浮水上,彌複可愛。

    池心則有大龍燈二,作搶珠狀,亦頗美觀。

    予戲語珍侯,此龍殆即所謂困水龍欤?相與冁然。

     園中之所以娛人者有焰火、有影戲、有音樂,外此則不過人看人而已。

    電影明星之莅止者,以愚所見,有黎明晖、王元龍、毛劍佩、傅綠痕、魏佩娟等,胥為一般遊人所注目。

    至于閨閣名媛,花間姊妹,亦複不少,衣香鬓影,盛極一時。

    王疑雨詩所謂“說與檀郎應一笑,看侬人比看燈多”之句,似可為看燈諸閨彥說法也。

     是夕園中遊人,西方士女,不過十之一二,其十之八九,皆為吾國人。

    友邦之國慶,吾人固當同申慶祝,顧狂熱如此,殊出吾人意想之外。

    十月十日,非亦吾國之國慶日耶?吾奈何未見有此盛大之慶祝也? (1926年7月18日 第13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