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娣高妮》[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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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去活。

    這裡無所謂是非,然而當我們看見妹妹也不敢幫忙的時候,安娣高妮履險若夷的孤高到了什麼樣絕望的境地!她站在全人類的對面,一個苦命女孩子,沒有一個人可以商量、借重。

    她竟然去了:戲有了,我們的敬意也油然而生。

     守兵發現有人奠祭:一層土灑在暴露的腐屍上面。

    他趕來報告,那樣急促,那樣畏縮,他的滑稽似松而緊地把鬥争的局勢揭開。

    仿佛千年後莎士比亞的門房,笑第一次進了悲劇,然而門房僅止于插入的緩和效果,守兵本身卻在笑之外還把戲往前帶了一步。

    他在無可奈何之中,憐憫而又自幸,把犯人安娣高妮綁來。

    劇作者在别的地方說得好: 抗拒公正并不容易。

     克賴翁似乎就是公正的化身:法令、權勢、尊嚴、同情、服從,全在他這方面。

    但是,劇作者又有殘文留給我們: 但是那勇敢地迎上禍患的人, 話是誠懇的…… 安娣高妮同樣滔滔有理。

    是呀,近直的語言有宏大的力量。

     戲在争辯之中進行:克賴翁得到同情,他要懲處的雖是一個弱女,弱女卻是他的至親,尚未過門的兒媳。

    然而什麼讓他得到同情,什麼讓他丢掉同情:這個兒媳和外甥女是一個無依無靠的弱女。

    克賴翁指出全國人民反對她的作為。

     克:你不和他們一樣,羞也不羞? 安:埋自己的哥哥,沒有什麼好羞的。

     克:可是另一個哥哥是為國家而死,不是嗎? 安:同父同母所生。

     克:那麼,他得到的榮譽,分給别人,他不要生氣? 安:死人并不那樣想。

     克:可是你把他拉下來和壞人一樣待遇。

     安:死的是他的哥哥,不是他的奴才。

     克:哥哥蹂躏國土,弟弟保衛國土。

     安:可是陰曹要同樣的禮節。

     克:不過好人不願意和壞人一樣待遇。

     安:誰知道?這在陰曹也許應當。

     克:一個敵人不是一個朋友——死了也不是。

     安:我的本分不是恨,而是愛。

     然後我們重新看到伊絲米妮,如今姐姐要死了,她發現永生的寂寞伴着她活,她願意和她一同去死。

    但是最好的戲,仍然屬于争辯,換了另一種方式進行。

    海孟(Haemon)來了,為他的未婚妻讨情來了。

    克賴翁相信兒子贊成他的判決,兒子表示順從。

    克賴翁得意之餘,發表宏論:在家庭盡責的人,在國家也一定是正直的。

    合唱隊歌頌他。

    他的虛榮心滿足了,然而兒子在柔順之中開始說出相反的真實的話。

    人民認為安娣高妮情有可原。

     克:難道要人民教我治理國家? 海:看,你說話簡直跟一個小孩子一樣。

     克:我治理國家,不依我的見解,倒依别人? 海:是一個人的城就算不得城, 克:難道這城不是統治者的? 海:沙漠也許要你這樣的好皇帝。

     克:這孩子像在替那女人辯護。

     可憐的暴君,兒子不唯在辯護,而且留下決絕的話:她如若死,父王不要再想看見他。

    愛情第一。

    合唱隊心折了: 噢,愛情,你戰勝了,富裕因你貧窮, 夜晚你貼着姑娘的粉臉, 海攔不住你,野地有你的行蹤, 神仙逃不出你的管轄,一天的生命也是一樣, 你走近誰,誰就瘋了。

     安娣高妮囚在墳洞自盡了,海孟來不及救她,當時自殺了。

    使者報告消息給大家聽,母親不作一聲,回到宮裡也自刎了。

    克賴翁的倔強僅僅為自己在最後招來家破人亡。

    他不是一個壞人。

    權威給了他過多的自信。

    他以為自己是絕對的,因為政權是絕對的。

    他忘了自己也是人群之中的一個人。

    劇作者沒有一句褒貶:事實攤在眼前,性格攤在眼前。

    沖突的結局是兩敗俱傷。

    但是,火花在冒,鐵砧在響,人生就在這裡。

    劇作者少的是羅米歐和朱麗耶特的談情說愛和生離死别,然而這正是古典戲劇的限制和美麗:要我們想,要我們想象。

     四月六日 (載1947年4月11日《文彙報·筆會》第220期) *** [1]本文署名“劉西渭”。

    ——編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