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耳丹》[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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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耳丹》(ArdenofFeversham)不是一出怎樣了不起的戲,可是有榮譽叫我們向它的曆史的地位納頭便拜。這是今天戲劇文學保存下來的最早的實事劇,和莎士比亞同時,作者是一個無名氏,大約在十六世紀末幾年,莎翁紅遍了半片子天,常常就有一些可憐蟲為了推廣銷路起見,硬借他的名姓使用,所以不知怎麼一下子,想必是那時候和中國差不了許多,版權沒有保障,《阿耳丹》這出戲就進了莎翁的戲劇集,後來經學者仔細一搞,又把它剔(或者踢)出來了。可是,趕不上莎翁,也不見得就壞,學者根據了一些天曉得是什麼東西的風格的比較研究,又把它歸到另一位同代大作家基德(ThomasHyd)的賬上。像一個小皮球,扔過來扔過去,兩邊全不收,《阿耳丹》隻好以無名氏和我們見面了。

    假如兩位老人家肯收,倒也光榮,至少搶先了法國十八世紀狄德羅(Diderot)一步,從古代帝王的神龛把悲劇請到民間,脫去蟒袍,換上便服,也在戲台露臉。這不是一件容易事。不遵守傳統的典訓,不顧同代風氣的趨向,一個自悄沒聲地往前趕了一步,老實說,這不容易。狄德羅直到十八世紀才提出他的革命性的理論,這時候中産階級已經在法國站穩了,路易十六沒有多少年就上了斷頭台。中産階級要有自己的生活的戲,社會環境有了,陣勢擺好了,狄德羅水到渠成,以他的文壇的地位,一言九鼎,成功并不太難,雖然他也得寫好些篇文章來闡揚他的道理。可是英國十六世紀的《阿耳丹》的無名作者,拿四十年前的真事寫成戲,寫成曆史悠久自成一格的悲劇,不僅打開現代悲劇之門,卻也需要一些勇氣。何況他真有一手兒,經得起人讀。

    “現實”兩個字的分量在這裡并不沉重。因為,這是實事劇,作者的用意是把一個故事說好,說好,他就算盡了責,沒有更大的野心,如我們所有的問題劇的作家。在“尾聲”裡面,他借人物點破他的謙虛的能力:

    先生們,我們希望你們原諒這出赤裸裸的悲劇,生硬的地方照樣還有,不好聽,也不順眼因為簡單的真理就夠可愛了,用不着塗一層别的材料眩耀。

    他沒有從外頭塗抹,但是他曾經盡他的可能往裡掘發。他不是一位大藝術家,如托爾斯泰,寫《黑暗之勢力》,把良心和生活配勻整了,以一種完美的形式傳達出來。但是,十六世紀的無名氏居然把托翁的戲劇可能也薰染給我們看,這比中國的實事劇的作家深厚多了。

    實事劇在中國一向盛行。北京的《春阿氏》,上海的《閏瑞生》,現下已經過時了,往年曾經和罪案一樣轟動。實事劇總是根據一件有名的罪案編寫出來的,開頭大都和生意經有直接的關聯。劇本編的不好,罪案的熱勁兒一過,自然而然,就在遺忘之中死去了。平劇裡面有些實事劇,仰仗演員的工力,一直脍炙人口,然而沒有優秀的演技,我擔心也就活不久的。《雙釘記》大概就是一出。至于同型的《串珠記》,罪案的背景也在山西太谷,或者《雙鈴記》,背景是北京,都是清末的奸殺案,也都是梆子好戲,潑辣旦的撒手锏。

    說也奇怪,《阿耳丹》就是這樣一出奸殺案。正如《黑暗之勢力》也是。阿耳丹是一個商人,不是壞人,自然具有一般商人的通病,貪圖不義之财。他仗勢占了一塊窮人的地,後來奸夫淫婦把他殺死,無意之中,恰好丢在那塊有血腥氣息的田地。淫婦叫做阿麗絲,姘上了原先縫補衣服後來爬上去做了貴人的管家的毛司比。當着丈夫,阿麗絲比蜜還要甜,可是背着丈夫,狠到比響尾蛇還要毒。毛司比就怕她,幾次三番想和她反臉,甚至于已經破口,還是跑下坡路做了殺人犯。作者始終沒有放松犯罪的心理的描繪,也正是這一點使它在本質上高過于我們的《雙釘記》:我們這類平劇的心理過程隻有幾分鐘,還要靠着路三寶小翠花的演技才能夠出來。阿麗絲和毛司比最初并不親自動手,雇了幾個無賴在暗中行兇。《阿耳丹》這出戲的緊張完全集中在幾次暗殺的垂成将敗之間,有時太貧氣,那是因為我們的眼眶子如今已經擡高了。想想看,一直暗殺了五大幕,最後才算阿耳丹自己糊塗,回到家門送死。

    這裡頭難免有些命運的色彩。可是那也難怪,本身既是刑事,報應昭張的觀念自然而然也就伏在裡面。這類實事劇的根據是小市民心理,假如沒有命運的成分,除非作者如托翁是大藝術家,否則倒真可驚了。

    三月八日

    (載1947年3月13日《文彙報·筆會》第19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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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本文署名“劉西渭”。——編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