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蘭西的演義詩

關燈
他的誠懇終于感動那扶養他的孤苦的寡婦。

     “說話人”雖說在第二部加進好些傳奇的成分,但是他有本事抓住這個良心的線索,來完成不可捉摸的命運的安排。

    拜尼耶和蓋芮的小姐結婚,一切似乎平靜,但是拜尼耶得不到安甯。

    他忘不掉他殺死的辣誤:他是他的主公。

    他要陪他嶽父一同到西班牙的聖雅克教堂去進香。

    回來,他們穿過奧芮尼舊戰場,辣誤喪命的地方。

    拜尼耶深深歎了一口氣,蓋芮聽見了,問他為什麼歎氣。

     拜尼耶回答他:“嶽父别管我, 現在心裡有什麼東西沉沉壓着。

    ” 土紅頭發蓋芮道:“我願意知道。

    ” 拜尼耶回道:“那麼我告訴你, 我是逼不得已才講, 我想起辣誤侯爵, 當年他傲氣沖天, 要強占四位伯爵的土地。

     這裡正是我殺死他的地方。

    ” 蓋芮聽見很氣悶,但是他藏住他的真情,僅僅說了一句:“你不應該叫我想起我的朋友們的死。

    ”現在輪到蓋芮歎氣了。

    拜尼耶的話句句引他痛苦,欠一點點他的心就爆炸。

    他們來到一條小河,放馬去飲水。

    他解下馬蹬,趁拜尼耶不防備,從後邊一下子打破他的腦殼。

    他死在他主公死的地方:是報應嗎?還是良心在作祟?能夠安排這樣一個驚人的結局,雖說是續作,他值得我們稱贊。

     喀栾組來到第三組,我們很容易就聯想到中國小說裡面的楊家将,一心保衛宋室的江山,家無大小,人無男女,世世代代把禦侮看做自己的肩責。

    查理曼到了暮年,回教大教主占有西班牙,不斷興兵蠶食法蘭西的土地,羅朗已經戰死,衆家英雄也多衰老,太子路易萎靡不振,基督教和帝國眼看就要不保。

    在這危急之秋,出來了一位頂天立地的好漢,擁戴朝廷,笃信基督教,一家大小,不分男女,猶如楊家将,在邊疆上以一姓的力量和強敵搏鬥。

    都恩組給我們看内亂,喀栾組讓我們看外侮:它們合起來,正好做成一曲帝國崩潰的前奏。

    支持這個危局的人物是威廉·德·奧朗吉(Guillaumed'Orange),外号叫作鐵胳膊(Fièrebrace)或者削鼻子(auCourbNez),後來的演義忘記鼻頭叫人削去的典故,把削鼻子改做短鼻子(auCourtNez)。

    我們有七部演義用他做英雄: (一)《威廉幼年》(LesEnfancesGuillaume):十三世紀的作品,三千四百行,每行十音,重母音韻,他第一次來到宮廷,查理曼封他做騎士,把自己的寶劍喜悅賜給他拜笛耶以為這是一個最有意義的象征:“查理曼老了,對于未來杞憂他猜到了太子路易的無能,威廉的忠誠,所以他把皇冠留給太子,把寶劍賜給威廉。

    這把寶劍象征法蘭西的力量,由王室移到納爾包(Narbonne)一姓但是納爾包這一姓人永遠用它來保衛國王。

    ” (二)《路易加冕》,依照巴芮,是一一六〇年左右的重訂本二千六百八十八行,每行十音,重母音韻。

    查理曼在逝世之前把路易托給威廉,後者輔佐幼主,剿平内外的叛亂。

     (三)《尼穆的貨車》和《奧朗吉的攻取》,全是十二世紀中葉的作品,每行十音,重母音韻。

    路易封賞功臣,忽略了元勳威廉,但是威廉早已給自己安排下一分采邑,就是回教人的土地。

    他把自己裝作一個運桶的商人,混進尼穆,然後和桶裡的同伴一舉占領。

    聽說奧朗吉有一位美麗的回教公主,他扮做回教徒去見她奧朗吉攻下,她皈依基督教,和他結婚,名字改做古伊布爾(Gui-boure)。

     《威廉歌》,十一世紀末葉的作品,三千五百五十三行,每行十音,重母音韻。

    回教國王戴辣買(Désramé)率領大軍在海岸登陸,威廉的外甥(有的做為侄子)維維言(Vivien)在拉爾尚(Larchamp)戰死,威廉一再敗北。

    最後在古伊布爾激勵之下,再向國王借來一個巨靈賴鬧阿(Rainoart,威廉的内弟,回教人,流落在禦廚房),威廉終于獲勝。

     《阿李司抗歌》(Chansond'Aliscans),十二世紀後半葉的作品,八千四百三十五行,每行十音,重母音韻。

    這是前者的一篇複制,阿李司抗就是拉爾尚。

     《威廉修行》(LeMoniageGuillaume),有兩個“唱本”,巴芮以為一個成于十二世紀初葉,一個成于中葉。

    古伊布爾去世之後,威廉厭倦塵世,來到阿尼亞勒寺院修行,其後退在自己修建的皆勞勒寺院隐居,死在這裡。

    但是,路易需要他的時候,他會依然回到武士生涯,殺退信奉異教的敵人。

     若幹學者願意用威廉來命名第三組,因為他不唯是這裡的中心人物,而且最古的“唱本”正好就是《威廉歌》。

    但是“說話人”不滿足于他的孤單,前後給他添了上下好幾代。

    有五個“唱本”演唱他們弟兄七位,有六個演唱他們的子孫,有三個演唱他們的父親,老英雄艾穆芮·德·納爾包(AymerideNarbonne),最後平空給威廉尋來一位曾祖父,另有三個演唱《喀栾·德·孟格拉勒》。

    雨果(VictorHugo)的《世紀傳說》(LaLégendedesSiècles)有兩首詩的故事從這裡出來:一首題做《羅朗的婚姻》(LeMari-agedeRoland),另一首題做《小艾穆芮》(Aymerillot)。

    羅朗和奧李維耶為了各自的親長從事死鬥,不分勝負,兩相愛惜,結為生死交奧李維耶把妹妹歐德許給羅朗做未婚妻,沒有成親,全随查理曼去了西班牙。

    遠在十三世紀初葉,拜爾唐·德·巴徐歐布把這著名的傳說收在他的《吉辣·德·維耶勒》,同時,在他的《艾穆芮·德·納爾包》,他演唱查理曼損兵折将,由西班牙回歸,小艾穆芮自告奮勇,分兵征服納爾包。

    奧李維耶是艾穆芮的堂兄,他們仍是一家人。

     沒有比這一家人的團結更其堅固的。

    在外個個是英雄,赤手空拳,給自己創立基業回到祖祠,黑壓壓一片,我們看不出他們彼此有什麼不同。

    不妒忌、不競争、不怨尤,人人稱得起父賢子孝。

    父親怎樣來,兒子怎樣去:這是他們的家訓。

    喀栾是一個有志氣的苦孩子,以自己的力量給自己争到一個嬌妻、一份家産,一座城邑他趕出四個兒子留起産業,把冒險贈給他們。

    艾穆芮和他一樣,子子孫孫和他一樣。

    在戰鬥之中成長,戰鬥就是他們的生活,他們明白團結的意義。

    他們之中很少有一個人單獨殉難,隻有維維言因為送信遲力戰而死,否則,信到人到,一家人争先恐後地奔來援救。

    吉辣奉命去求救,跑壞了馬,下來步行,铠甲沈重,他扔掉矛,扔掉盾,脫掉鎖子衣,隻留了一把劍,三天不飲不食、不睡不休息他的表弟居伊(Gui),一個十五歲小孩子,腳蹬不着馬镫,看見威廉舅父不帶他去,和舅母吵鬧,連夜趕到拉爾尚戰場,忍着饑渴,拼死救出舅父。

    回教人遠遠望見這家人不禁要嚷道: 艾穆芮的兒子可真多! 他們屬于一個血統,這是他們的光榮,他們的驕傲。

    他們扶助國王,迫不得已,才向國王求救,然而他們從來不想依賴國王:他們明白他多柔荏!他們也清楚他們的處境,四鄰全是回教徒,自己的城堡永遠朝不保夕,然而他們絕不畏縮,正如威廉,他們的責任是: 要把神聖的基督教擡高。

     雖說有時候十分粗野,十分剛強,但是,他們通人性,不像一座赤裸裸的黑鐵一樣的陡岩他們懂得幽默,能夠吃,知道疲倦,尤其是尊敬婦女。

    “說話人”給我們另外創造了一個英雄型:《威廉歌》第一次把滑稽和英武揉成一個性格,富有人性,處處以家族為念,猶如山西人白眉毛徐良。

    我們從削鼻子威廉很容易想到高鼻子西辣漏·德·拜日辣克(CyranodeBergerac)。

     但是,我們必須注意,假如喀栾組或者威廉組特别完整,自成系統,并非由于“說話人”預先加以組織,如巴爾紮克之于《人曲》(Lacomédiehumaine),或者如左拉之于《盧貢·馬喀》(LesRougon-Macquart)。

    這是一種偶然的湊合,得之于無意,因而猶如其他兩組,擺在一起,也就呈現不出什麼宇宙或者人生的哲學。

    “‘說話人’沒有大作家的野心,然而他們是忠實的,對于時代忠實,對于階級忠實,甚至于對于表現忠實。

    隔着年月和文字的巒嶂,他們依然有力量抨擊我們的心靈。

    文學上最寶貴的似乎就是這種潛在的力量。

    布雷地耶(Brunetiere)以為“演義詩隻是一種史詩的材料(matièreépique)”,就是《羅朗歌》,也不曾實現史詩的理想。

    他的達爾文的進化論的觀點妨害他從草莽之中結識英雄。

     “說話人”并不把材料完全限于這三大家族。

    有些演義詩具有強烈的地方性,例如龐大的《勞栾人》(LesLorrains),本身包含五首詩,叙述兩大家族——正面是麥磁(Metz)或者勞栾族,對面是包爾鬥族——的錯綜的鬥争,有些演義詩實際是當代曆史,采用詩的形式,詠歌,例如十三世紀初葉的《耶路撒冷歌》(ChansondeJérusalem)和《昂調克歌》(Chansond'Antioche)記述第一次十字遠征的始末又如十三世紀的《天鵝騎士》(Chevalieraucyg-ne),叙述十字遠征領袖高德福窪·德·布永(GodefroideBouil-lon)的祖父艾裡亞斯(Elias)的傳說,攙雜了不少傳奇的成分。

    演義詩越來越在材料上接近富有故事趣味的後起的傳奇。

    一個美好動人的故事,巴芮以為由近東過來,把友誼高高提到自我犧牲的境界,是十二世紀的《阿密和阿密勒》(AmisetAmile)。

    三千五百行,每行十音,重母音韻每節最末一行是六音,不協韻,如威廉組若幹演義詩。

    阿密和阿密勒在同天生在兩個地方,一同在羅馬領冼,教皇各自賞賜他們一隻完全相似的金杯。

    他們的形貌恰好也是完全相似。

    長大成人,全在查理曼麾下做戰土。

    阿密的妻是奸臣哈爾代(Hardré)的侄女。

    阿密勒和公主拜裡桑(Bellis-sent)相愛。

    哈爾代揭露他們的私情。

    為了逃避上帝的審判起見,阿密(因為像貌相同)代替阿密勒和哈爾代決鬥阿密勝利了,查理曼把公主賜給阿密勒為妻,錯把阿密當做阿密勒。

    但是上帝沒有認錯人,罰他一身癞症。

    阿密的妻呂比阿(Lubias)懷着報複的冷血,藉口惡疾,把丈夫驅出砦堡。

    在外行乞度日,阿密有一天來到阿密勒的砦堡,施舍的仆從回禀阿密勒: 他有一個十分珍貴的杯子, 要是同你的杯子調換一下, 隻要是上帝吩咐降生的人 就分辨不出兩個杯子誰是誰。

     阿密勒趕出去把阿密接在堡裡休養。

    天使告訴阿密,他要病好,隻有用阿密勒的兩個孩子的血來沐浴才能夠痊愈。

    阿密勒曉得這個療法之後,橫下心,砍掉兩個孩子的頭,拿血來洗朋友的癞症。

    阿密的病好了阿密勒回到房間去料理兩個孩子的屍身,發見他們好好的抱着一個金蘋果坐在床上遊戲。

    詩裡的内容不像所有的演義詩,千篇一律屬于戰争。

    在這可愛的文靜的故事裡面,“說話人”給他的聽衆開辟出來一片新的情緒的小天地。

    文學擴展了。

    滿足從别的方面(或者生活)一樣可以發現,不一定單單在演義詩的殉教的戰争存在。

    就是演義詩本身,聽衆也要求變化,然而沾染上駁雜的成分,失去它單純的原動力,它不複存在了。

     (載1941年8月《學林》第10期) *** [1]布洛達涅(Bretagne),即今譯布列塔尼半島,這部分材料主要涉及與之隔海相望的大不列颠,尤其是亞瑟王後的傳說。

    ——編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