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堂筆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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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刊物自然流通的結果,現今青年以漢字為文章者,無論地理等等距離間隔如何,其感情思想卻均相通,這一件小事實有很大的意義。

    舊派的人,歎息語體文流行,古文漸衰微了,新派又覺得還不夠白話化方言化,也表示不滿意,但據我看來,這在文章上正可适用,更重要的乃是政治上的成功,助成國民思想感情的連絡與一緻,我們固不必要褒揚新文學運動之發起人,唯其成績在民國政治上實在比較在文學上為尤大,不可不加以承認。

    ”我在這裡再補充幾句,我們最大的希望與要求是中國的統一,這應從文化上建立基礎,文字言語的統一又為其必要條件,中國雖有好些方言系統,而綜合的有國語以總其成,以有極古的傳統的漢字紀錄之,上貫古今,旁及四方,思想禮俗無不通達,文化的統一賴以維持,此極是幸事也。

    假如沒有這漢字,卻用任何拼音文字去寫,中國的普通國語文便無法可以讀懂,勢必須拼寫純粹方言,此在拼寫方面或可滿意,通行地域亦自有限定,其結果即是文字言語之分裂,一方言區域将成為一小國,中國亦即無形的分裂了。

    現今的國語與文誠然未為完善,漢字的使用亦有艱難之點,唯因其有維系文化的統一之功用,政治上有極大意義,凡現在關心中國前途的人都應注意予以重視。

    這個責任首先落在知識階級尤其是青年的身上,大家應當意識的尊重漢字,重要之點約有三端。

    其一是學術的研究。

    在大學不必說了,就是在中學也當注意文字學,明了漢字形體的大概,不但可為将來專攻的基本,對于文字構造感到趣味,亦有利于學習文章。

    其二是适合的書寫。

    古今雅俗,字體不一,各有所宜,用不得當,即可成為别字。

    須先學得一般通用寫法,以應實用,其俗字簡筆,約定俗成者,亦應知悉,再加以文字學上的若幹古字,随宜用入,以有書卷氣為度,便不緻誤。

    其三是正确的使用。

    一個個的漢字,都精細的考慮,照着要說的意思排列下去,有如工女穿珠,要粒粒都有着落,變成整串的東西。

    世俗敬惜字紙,希望文昌垂佑,蓋出于科舉時代之迷信,殊為可笑,今特對于祖國文字緻其珍重之意,則固是合理的事也。

    

三 國文

“上帝說,地要發生青草,和結種子的菜蔬,并結果子的樹木,各從其類,果子都包着核。

    事就這樣成了。

    于是地發生青草,和結種子的菜蔬,各從其類,并結果子的樹木,各從其類,果子都包着核。

    上帝看着是好的。

    ”這一節話如說他是事實,大概有科學常識的人未必承認,但是我們當作傳說看時,這卻很有意思,文章也寫得不錯。

    中國講盤古的故事,仿佛是拿着斧鑿在開礦,還有女娲煉石補天的事,無論怎麼聽總隻像童話,但因此也就令人舍不得,所以雖然搢紳先生難言之,卻總是留傳着,有人愛聽,也有人不厭重複的說。

    佛經裡的故事也正是如此,他比《舊約》更少宗教氣味,比中國的講得更好,更多文學趣味,我勸人可以讀點佛經,就是為這個緣故。

    中國文人著作,據私見說來,唐以前的其文章思想都有本色,其氣象多可喜,自宋以後便覺得不佳,雖然别有其他好處亦不能抹煞。

    總之我對于兩晉六朝人的作品很有點兒喜歡,隻是這一段落三百年間著作不算多,那麼把佛經的一部分歸到裡邊去,可以熱鬧不少,也是合理的事。

    我曾贊揚這些譯文,多有文情俱勝者,鸠摩羅什為最著,那種骈散合用的文體當然是因新的需要而興起的,但是恰好的利用舊文字能力去表出新意思,實在是很有意義的一種成就。

    至于經中所有的思想,當然是佛教精神,一眼看去這是外來的宗教,和我們沒甚關系,但是離開凡人所不易領解的甚深義谛,隻看取大乘菩薩救世濟人的弘願景行,覺得其偉大處與儒家所說的堯禹稷的精神根本相同,讀了令人感激,其力量似乎比經書還要大些。

    《六度集經》中雲: 我如要來談夢,手邊倒也有些好材料,如張伯起的《夢占類考》,曬書堂本《夢書》,藹理斯的《夢之世界》,拉克列夫的《夢史》等,可以夠用。

    但是現在來講這些東西,有什麼用處呢。

    這裡所謂夢實在隻是說的希望,雖然推究下去希望也就是一種夢。

    案佛書上說,夢有四種,一四大不和夢,二先見夢,三天人夢,四想夢。

    西洋十六世紀時學者也分夢為三種,一自然的,即四大不和夢,二心意的,即先見夢,三神與鬼的,即天人及想夢。

    現代大抵隻分兩類,一再現的,或雲心意的,二表現的,或雲感覺的。

    其實表現的夢裡即包括四大不和夢,如《善見律》雲,眠時夢見山崩,或飛騰虛空,或見虎狼獅子賊逐,此是四大不和夢,虛而不實。

    先見夢據解說雲,或晝日見,夜則夢見,此亦不實,則是再現的夢也。

    天人示現善惡的天人夢,示現福德罪障的想夢,現在已經不再計算,但是再現的夢裡有一部分是象征的,心理分析學派特别看重,稱曰滿願的夢,以為人有密願野望,為世間禮法所制,不能實現,乃于夢中求得滿足,如分析而求得其故,于精神治療大有用處。

    此系專門之事,唯如所說其意亦頗可喜,我說希望也就是一種夢,就此我田引水,很是便利。

    不過希望的運命很不大好,世人對于夢倒頗信賴,古今來不斷的加以占釋,希望則大家多以為是很渺茫的。

    希臘傳說裡有班陀拉的故事,說天帝命鍛冶神造一女人,衆神各贈以美豔,工巧,媚惑與狡狯,名曰班陀拉,意雲衆賜,給厄比美透斯為妻,攜有一匣,囑勿啟視,班陀拉好奇,竊發視之,一切罪惡疾病悉皆飛出,從此人間無複安甯,唯希望則尚閉存匣底雲。

    希望既然不曾飛出來,那麼在人間明明沒有此物,傳述這故事的人不但是所謂憎女家,亦由此可知是一個悲觀論者,大概這二者是相連的也未可知。

    但是仔細想來,悲觀也隻是論而已,假如真是悲觀,這論亦何必有,他更無須論矣。

    俗說雲,有愚夫賣油炸鬼,妻教之曰,二文一條,如有人給三文兩條者,可應之曰,如此不如自吃,切勿售與。

    愚夫如教,卻随即自吃訖,終于一條未賣,空手而回,妻見驚詫,叱之曰,你心裡想着什麼,答曰,我現在想喝一碗茶。

    這隻是一個笑話,可知希望總是永存的,因為愚夫的想頭也就本來是希望也。

    說到這裡,我們希望把自己的想頭來整理一下,庶幾較為合理,弗為世人所笑。

    吃油炸鬼後喝茶,我們也是應當想的,不過這是小問題,隻關系自身的,此外還該有大一點的希望值得考慮。

    清末學者焦理堂述其父訓詞雲,人生不過飲食男女,非飲食無以生,非男女無以生生,唯我欲生,人亦欲生,我欲生生,人亦欲生生。

    這話說得很好,自身的即是小我的生與生生固是重要,國家民族更是托命的本根,此大我的生與生生尤其應當看重,不必多說道理,隻以生物的原則來說也是極明了的事。

    現代青年對于中國所抱的希望當然是很大而熱烈,不過意氣沮喪的也未必沒有,所以贅說一句,我們無論如何對于國家民族必須抱有大的希望。

    在這亂世有什麼事能做本來是問題,或者一無所成也說不定,但匣子裡的希望不可抛棄,至少總要守住中國人的立場。

    昔人雲,大夢誰先覺。

    如上邊所說大的希望即是大夢,我願誰都無有覺時,若是關于一己的小夢,則或善或惡無多關系,即付之不論可已。

    民國三十三年,除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