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堂筆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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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将來頗為關心,便想請他把史學的興趣放到低的廣的方面來,從讀雜書的時候起離開了廊廟朝廷,多注意田野坊巷的事,漸與田夫野老相接觸,從事于國民生活之史的研究,雖是寂寞的學問,卻于中國有重大的意義。

    這種研究須有切實的訓練,還是日後的話,我們現在隻是說起頭的預備,有如起講寫下且夫二字,不過表示其有此意思而已。

    再說古來地理雜記,我覺得他好,就是材料好,意思好,或是文章好的,大約有這幾類,都可以看得。

    其一是記一地方的風物的。

    單就古代來說,晉之《南方草木狀》,唐之《北戶錄》與《嶺表錄異》,向來為世所珍重。

    中國博物之學不發達,農醫二家門戶各别,士大夫知道一點自然物差不多就隻靠這些,此外還有《詩經》《楚辭》《爾雅》的名物箋注而已。

    其二是關于前代的。

    因為在變亂之後,舉目有山河之異,著者大都是逸民遺老,追懷昔年風景,自不禁感慨系之,其文章中既含有感情分子,追逐過去的夢影,鄙事俚語悉不忍舍棄,又其人率有豪氣,大膽的抒寫,所以讀者自然為之感動傾倒。

    宋之《夢華》《夢粱》二錄,明之《如夢錄》,《陶庵夢憶》,都是好例。

    其三是專講本地的。

    這本來可以同第一類并算,不過有這一點差别,前者所記多系異地,仿佛用了驚異的眼來看,有點異域趣味,後者則是對于故鄉或是第二故鄉的留戀,重在懷舊而非知新。

    我們在北京的人便就北京來說吧。

    燕雲十六州的往事,若能存有記錄,未始不是有意思的事,可惜沒有什麼留存,所以我們的話也隻好從明朝說起。

    明末的《帝京景物略》是我所喜歡的一部書,即使後來有《日下舊聞》等,博雅精密可以超過,卻總是參考的類書,沒有《景物略》的那種文藝價值。

    清末的書有《天咫偶聞》與《燕京歲時記》,也都是好的。

    民國以後出版的有枝巢子的《舊京瑣記》,我也覺得很好,隻可惜寫得太少耳。

    近來有一部英文書,由式場博士譯成日本文,題曰“北京的市民”,上下兩冊,承他送給我一部,雖是元來為西洋人而寫,叙述北京歲時風俗婚喪禮節,很有趣味,自繪插圖亦頗脫俗。

    我求得原本隻有下冊,原名曰“吳的閱曆”,羅信耀著,可惜沒有漢文本,不然倒也是好書,比古書還更有趣些。

    我寫筆談總想不要太主觀,不知道能否做到,這回卻是自己明白,不免有多少私見。

    古人曾說,有鄉下老吃芹菜覺得很美,想去獻給貴人,貴人放到口裡去隻覺得辣辣的,我所做的有點相像也未可知。

    但是水芹菜現在吃的人很多,因此不妨引以自慰,我的芹菜将來也會有人要吃的吧。

    

十 夢

“飲食以求個體之生存,男女以求種族之生存,這本是一切生物的本能,進化論者所謂求生意志,人也是生物,所以這本能自然也是有的。

    不過一般生物的求生是單純的,隻要達到生存的目的便不問手段,隻要自己能夠生存,便不惜危害别個的生存,人則不然,他與生物同樣的要求生存,但最初覺得單獨不能達到目的,須得與别個聯絡,互相扶助,才能好好的生存,随後又感到别人也與自己同樣的有好惡,設法圓滿的相處。

    前者是生存的方法,動物中也有能夠做到的,後者乃是人所獨有的生存道德,古人雲,人之所以異于禽獸者幾希,蓋即此也。

    ”中國國民的中心思想之最高點為仁,即是此原始的生存道德所發達而成,如不從生物學的立腳地來看,不能了解其意義之深厚。

    我屢次找機會勸誘青年朋友留意動物的生活,獲得生物學上的常識,主要的目的就在這裡。

    其次是希望利用這些知識,去糾正從前流傳下來的倫理化的自然觀。

    我們隻要一翻開書本,自周朝以至清末,前後二千年間,像甘蔗渣兒嚼了又嚼的,記着好許多怪話,如雀入大海為蛤,腐草化為螢,蚯蚓與阜螽為偶等,又如羔羊跪乳,烏反哺,枭食母等,皆是。

    第一類隻是奇怪罷了,第二類乃很荒謬,二者虛妄不實雖然相同,後者更要不得,歪曲事實,假借名教,尤為惡性的也。

    略知動物生态的人,自能明了小羊不跪不便吃奶,烏無家庭,無從找尋老烏,枭隻吞食小動物,不能啄食母肉,可以不至于上他的當。

    人禽有别,人類自有倫理,不必通行及于禽獸,此類虛飾無實之詞亟宜清除,以存真相,我們人類不必太為異物操心,隻須自己多多反省,勿過徇私欲,違反自然,多做出禽獸所不為之事,如奴隸及賣淫制度等,斯已足矣。

    

七 醫學

“少年性快,老年諄諄之言,非所樂聞,不至頭觸屏風而睡,亦已足矣,無如之何,筆之于書,或冀有時一讀,未必無益也。

    ”馮君寫《家戒》,說的是這麼明達,我們對青年朋友說話,自然還該客氣,仔細想來,其實與平輩朋友說話也無什麼不同,大抵隻是話題有點選擇而已,至于需要誠實坦白本是一樣,說的繁簡或須分别,但是那也隻是論理當如是,卻亦不能一定做到也。

    民國三十三年十二月十日十堂自記。

    

二 漢字

“衆生擾擾,其苦無量,吾當為地。

    為旱作潤,為濕作筏。

    饑食渴漿,寒衣熱涼。

    為病作醫,為冥作光。

    若有濁世颠到之時,吾當于中作佛,度彼衆生矣。

    ”此處說理而能與美和合在一起,說得那麼好,真是難得。

    又有把意思寄托在故事裡的,雖是容易堕入勸戒的窠臼,卻也是寫得質樸而美,隻覺得可喜,即或重複類似,亦不生厭,有如讀唐以前的志怪,唐代的傳奇文隻有少數可以相比。

    這一類書本來不少,不過長篇或是全體用偈時也不大相宜,大抵以《百喻經》一類的譬喻經,《雜寶藏經》,《賢愚因緣經》,《六度集經》等為最适于翻讀,我也未能保證看了一定有什麼益處,總之比讀俞理初所謂愚儒的愚書要好得多。

    根據個人的經驗來說,在四十年前讀了《菩薩投身飼餓虎經》,至今還時時想起,不曾忘記。

    從前雜覽的時候,曾讀柏拉圖記梭格拉底之死,忒洛亞的女人們的悲劇,以及近代人的有些著作,經過類似的感動有好些回,可是這一次總是特别的深而且久,卻又是平靜的,不是興奮而是近于安慰的一種影響。

    這是宗教文學的力量吧,雖然我是不懂宗教的。

    我記起《投身飼餓虎經》來的時候,往往連帶想到《中山狼傳》。

    這傳不著撰人名氏,我在《程氏墨苑》中見到,題宋謝枋得,又見《八公遊戲叢談》中題唐姚合,恐怕都是假托,隻是文章卻寫得有意思。

    看了這篇文章不會得安慰,但也是很有用的,這與上邊的經正是兩面,我們連在一處想起來,有如服下一帖配搭好的藥,雖苦而或利于病也。

    二十九日。

    

九 風土志

“中國民族被稱為一盤散沙,自他均無異辭,但民族間自有系維存在,反不似歐洲人之易于分裂,此在平日視之或無甚足取,唯亂後思之,正大可珍重。

    我們翻史書,永樂定都北京,安之若故鄉,數百年燕雲舊俗了不為梗,又看報章雜志之記事照相,東至甯古塔,西至烏魯木齊,市街住宅種種色相,不但基本如一,即瑣末事項有出于迷信敝俗者,亦多具有,常令覽者不禁苦笑。

    反複一想,此是何物在時間空間中有如是維系之力,思想文字言語禮俗,如此而已。

    漢字漢語,其來已遠,近時更有語體文,以漢字寫國語,義務教育未普及,隻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