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孽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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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法庭的大門消失掉了,他自己卻在庭警監視之下到牢獄去了。

     黝暗的牢房,那股潮濕郁蒸的氣息,讓這姓李的靈魂慢慢蘇醒過來;他畢竟不是英雄,卻也做不了窮兇極惡的兇徒;給他損害了的,隻是可憐的兔子,而他自己卻也虎落平陽,進入黑房來了。

    他腦子裡,這牢房便是他先前給士兵重禁閉的黑房;士兵進黑房,十天半月就算了,他卻要在這黑房裡度過悠悠的歲月,他對著闆縫裡一道陽光,呆看了老半天,他已經和陽光的世界隔離了,忽然他号啕大哭,把一房子囚犯的眼睛都吸引過來了。

     &ldquo老鄉,不要這麼娘娘腔!哭甚麼!&rdquo一位長了滿嘴胡子的老犯人,走過來拍拍他的肩膊。

    &ldquo開頭有些兒不慣,慢慢也就慣了的!&rdquo 他一聲不響,頭也不擡,仍是嗚嗚地哭著。

     &ldquo犯了甚麼王法啦?判了多久?&rdquo &ldquo十五年。

    &rdquo他帶著哭聲,好像小學生對著老師在申訴。

     &ldquo事可犯得大啦!夠一輩子挨苦啦!&rdquo那老的搓搓自己的眼角。

     &ldquo一輩子見不得天日啦!&rdquo另外的囚犯插了嘴。

     他拭著眼淚看著他們,他回想起自己怎麼會莽莽撞撞打出這麼個主意來。

    白璐珊并沒虧待他,她跟一個年輕小夥子住在一起,也是她自己的事,跟他又有甚麼相幹?他就聽了黃明中一番話,茅草火性子,一燃燒通天,吃虧的還是他自己。

    他這時神志清醒得很,但是倒在地下的牛奶,哭泣也沒有用了!他喃喃自語:&ldquo我又喪在一個女人的手裡!喪在一個女人的手裡!&rdquo他想奔向那一群記者面前,傾囊倒箧,把這番曲折,詳詳細細吐露出來。

    可是案已結了,人也散了,那一群記者早忙著另外的驚天動地的新事件去了;對著他發獰笑的,就是牢窗上的粗鐵條,橫的豎的,把他的生命封閉在這暗淡的鬥室中。

    好在同牢的囚友,有判五年的,十年的,二十年的,也有無期徒刑的,惺惺惜惺惺,他雖是比上不足,卻是比下有馀,慢慢地咬嚼著自己的生命再說。

     那位受難的白璐珊,回到了醫院裡,仰卧床上,回想自己的身世,命運乖舛,怎麼又碰上了這麼一個魔蠍星;他對著鏡子看看,輕輕揭開頭上的紗布,一道道紫紅的血痕,烙毀她那份動人的容顔。

    從右邊看去,芳容依然;從左邊看去,簡直換了一個人。

    她曾經看到過一位半邊美人,想不到自己也落到這樣一個命運。

     她說出兩個沉重的字眼:&ldquo冤孽”這一世受的苦痛,都是前世欠的孽債。

    被踐踏受損害的人,就這麼解脫了精神上的負擔。

    她對著鏡子裡的影子發怔;她隻有這麼一條謀生的大路,這條路就這麼斷掉了。

    她想到滕志傑那個小冤家,又是一筆孽債;那時候,一時興之所至,要從黃明中掌裡挖取這一顆珠子。

    這一場禍水,就從這兒起的因;而今,她已經養不起他了,她這麼一副相兒,小冤家說不定變了心。

    她想到這兒,就不願再想下去了。

    黃明中輕輕易易就擒了回去;再不,多少姊妹都歡喜他,男人的心,一變就沒有邊了。

    她頹然倒在枕上,讓眼淚泛濫在無邊的寂寞之中。

     她昏昏沉沉睡去,迷迷茫茫醒了過來;夕陽從牆壁爬行到那面鏡子的斜角上,反射出一輪彩屏,把她绾系在把握不定的夢境中。

    她回頭一看,志傑這小冤家已經坐在她的床前;他的邊上,一個老年人陪伴著。

     她向那老年人,看了又看,她并不認識他;這老年人卻是這麼和藹可愛,好似她自己的親屬。

    她看看他,又看看志傑,好似他這一天的意義,跟其他一天有特别的不同;她隻是下意識地覺得是這樣,卻也說不出所以然來。

    她坐起了半身,再仔細看看,志傑是坐在她的身邊,那老年人微微地笑著。

     &ldquo璐珊,魯伯伯陪著我來看你的!&rdquo他站了起來,立在魯老闆的左邊。

    他告訴她,魯伯伯就是M理發的老闆,他父親的老朋友,他父親請他來看她的。

     &ldquo白小姐,你放心!好好休養,一切有我!&rdquo魯老闆靠近床邊一步。

    &ldquo我跟志傑父親數十年交情,甚麼事,他的就是我的。

    她父親瘋癱在床上,不能起身,叫我來看看你!志傑這小孩子年輕不懂事,恾了;照說,天坍下來,也該自己頂上來。

    一句話,你要是願意的話,你就是滕家的媳婦啦!小孩子,整天在家閑著也不是事,他依舊回到我那店裡去,一切,你放心!&rdquo 她聽得發呆了,她自忖被世界所遺棄了,想不到世上還有這份溫暖的人情。

    她明明白白聽得魯老闆說:&ldquo你是滕家的媳婦了!&rdquo 這時候,整個房間都是光輝;這年老的魯老闆,正是背著幸福袋子的使者。

    她坐了起來,要跟他們一同去看滕老先生,她渴慕著那看顧她的忠厚長者。

    他們要她再靜養一些日子,慢慢來;既是一家人了,甚麼都可以商量著辦的。

     顯然地,舊一代的人,滕老先生,魯老闆,連她自己的父親也在内,都是富有人情味,推己及人,發揮相親相愛的人性;他們承認人的性格上,總有那麼一些缺點。

    知道原諒人,寬容人;危急困難時期,知道扶助人。

    到了她們自己這一代,連帶著鄉氣的志傑都在内,現實的意味重起來了;人與人,之間就有這麼一把利害的算盤;&ldquo需要&rdquo當作生活的唯一條件,為了自己的需要,就把别人的利益墊在腳底。

    她是看中了志傑的,可是她跟明中是一樣的,為了目的不擇手段,曾經要了許多不幹淨的手法,甚至有點兒卑鄙。

    她眼見新一代的人已在叩門了,溫情主義忽而變成了一種負擔,一種罪過;一個人就是一種機械,踢掉一個人,就像踢掉一副機件。

    選擇一個人,就像選擇一卷發條,不讓有一些兒的錯誤。

    過分的苟求,譴責,讓你在精神上無法忍耐,除非你是一副機械。

    她突然愛慕起舊一代的人來,借著他們的光輝,她才有希望脫開畜生道向上飛升去。

     志傑畢竟是不懂事的孩子,他是一開頭就吓慌了的;他隻怕這場禍水惹到他的身上來,幾乎想逃開香港,躲到是非圈外去。

    他幾次想禀告自己的父親,話到了舌尖,又吞下去了。

    後來鼓著勇氣向魯老闆去申訴。

    魯老闆既不責怪他,也不譏諷他,要他擔當起責任來。

    他說:&ldquo孩子!我早知道會有這麼一天的!不過,今天的事不同了,男人要像個男人,有義氣,能擔當;這姓白的女孩子,她的臉為了你犧牲掉了,你不管愛不愛她,你得娶她,養她,養她這一輩子!你父親那邊呢,有我,我會去說的。

    &rdquo這才把志傑的腰脊撐起來了。

     滕老先生呢,他從儒家的道德觀點出發,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