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春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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擦皮鞋的!&rdquo她擡著頭從鏡子裡看看自己的影子。

    &ldquo你每一回總是這麼想心思!&rdquo &ldquo照你的說法,你倒是生來做舞小姐的!也不見得吧!&rdquo他微微笑著。

    &ldquo各人的心事,也隻有自己的枕頭知道吧!&rdquo &ldquo你年紀輕輕,怎麼懂得這麼多?&rdquo &ldquo就像你這麼年紀輕,懂得這麼多呢!&rdquo他停了一停說:&ldquo同是天涯淪落人喲!&rdquo &ldquo你還會做詩哪!&rdquo &ldquo一句唐朝人的舊詩!&rdquo &ldquo我知道,舊詩。

    &rdquo她把頭一擡,笑吟吟地說:&ldquo我知道,一個姓白的大詩人,浔陽江上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

    &hellip&hellip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我也念過,我也念過,嗳!他們說你一肚子書理,中文洋文,都來得,怎麼不吃皇家飯去?&rdquo &ldquo啊呀呀!黃家好姑娘呀!我們這位十四号呀,十八般武藝樣樣來得,四書五經,千字文,百家姓,阿衣烏愛東洋文,愛皮西地洋泾浜,洋文歌,凡啞令,剔腳,擦鞋,捶背,七勿搭八跳彈性,就請你賞口黃家飯吃吃!&rdquo二号理發匠上氣不接下氣地瞎诨了一大串。

     她就順手一巴掌打過去:&ldquo你這貧嘴的,要死!聽也不聽聽清楚,皇──家──飯!&rdquo &ldquo我知道,黃──家──飯!&rdquo他一閃了她的手掌,說得更大聲了。

     &ldquo人家正正經經地說,你盡是胡調!&rdquo她裝作發氣樣兒,眼角盡自向志傑嬌笑著:&ldquo我們不要理他!那些瞎嚼舌的!&rdquo 志傑擦完了皮鞋,替她扣好了鞋帶。

    她輕輕地甩了一下,那鞋子又掉在地下了!&ldquo不!你替我把腳趾上的蔻丹榻起來!&rdquo &ldquo不是好好的,榻甚麼!&rdquo &ldquo不,我要換個顔色。

    &rdquo她從手包裡拿出一小瓶桃紅的蔻丹放在他的手上。

     他輕輕歎了一聲,又在矮凳上坐了下去。

     &ldquo你歎甚麼氣!&rdquo &ldquo我歎我自己的氣!&rdquo &ldquo要你榻蔻丹就歎氣!我幾時少過你的錢?&rdquo &ldquo錢,錢,錢,不知道天之高地之厚!&rdquo &ldquo你這小子,真是!今朝有酒有朝醉,有錢不花,更待可時!你才不知天之高地之厚!一腦子的封建思想!&rdquo 他托住了她的腳跟,擡頭呆呆看她,她的眼珠,就有井那麼深,碧沉沉包含著一個不可測的秘密,她捏著他的頭發,順手摸著他的額角,&ldquo你這孩子,你太懂了,你又太不懂了!&rdquo 他先把她的腳指甲,逐一敷上了一層油,把那紫紅的一層蔻丹揩掉了,再一一敷上了新油,一層鮮豔的桃紅色的光彩,跟她那細緻白淨的腳胫輝映著。

    不自禁地在體味她這兩句輕聲的話:&ldquo你太懂了,你又太不懂了!&rdquo 這是秋天裡的春天:窮途末路,靠著這末等手藝餬最可憐的當口;偏生有這麼一位嬌娘對他發生好感。

    要說這位黃姑娘呀,品貌著實過得去,談吐豐度,也還惹人歡喜,二十歲剛出頭的女孩子,一朵開得恰巧的芍藥花,我見猶憐;可奈她又是靠著末等行當過活的可憐蟲,她的本錢,就是賣笑。

    他這一個年富力壯的青年,在撒旦面前,怎能不低頭,自不免時涉遐想;可是,魯老闆吩咐他過:&ldquo年輕的人,自愛一點,心不要野。

    &rdquo他的老父喘哮的聲,他的長兄,沉郁的歎息,聲聲響在他的耳邊。

    他時常晃動自己的腦袋,把許多春天的煩惱晃開它;那&ldquo煩惱&rdquo就像水上的萍兒給吹開了一陣,不一時,又團團地圍集攏來了。

     他承認撒旦是一條蛇,給蛇咬了,會中毒的,可能斷送自己的生命;但是,那樹枝上的禁果,紅得那麼可愛,那麼清香,那麼鮮甜可口;我們甯可被逐出了伊甸園,甯願把生命獻給撒旦。

    他的胸中,跳躍著一句話:&ldquo黃姑娘,好吧,你要怎麼就怎麼樣!&rdquo他願意黏在她的身邊,就像鞋邊的塵土。

     于是,他自己一層一層地來譬解;舞女是下賤的,一個有志氣的青年,怎麼可以吃舞女的拖鞋飯?但是,她輕盈地對他一笑,就把一切念頭都勾銷了。

    為了愛情,自該奉獻一切的;她也何嘗願意這麼下賤?她的生活是下賤的,她的靈魂是高貴的;那麼多的男子在追逐她,她單是垂青于他,這不是純潔的愛嗎? 于是,他又作另外的譬解:舞女這生活圈子是腐爛的,吃的住的穿的行的,種種享受都是屬于資産階級的;可是她們自己卻是陷在泥團裡面,爬也爬不出來。

    她們要一個心愛的男人,就像小孩子要一個玩具;玩一陣,高高興興就夠了!跟舞女談愛情,那才是頭等大傻瓜!但是,他看過小仲馬的《茶花女》,他自己頗像那個癡情的阿芒,精誠所至,金石為開,黃姑娘也會改邪歸正,像&ldquo茶花女&rdquo那麼真摯的! 于是,他又搖晃著他自己的腦袋,把這些麻亂的心情驅逐掉;這樣,鐘擺式的思潮,漸漸在他的枕邊沖來沖去,以至他的失眠的時間,一天一天地多起來。

    他睡得那麼遲,天一亮,街車一響,他就醒了。

    翻來覆去,便睡不著了。

     有一天,他回家去看他的老父,滕老老是盯著看他的臉面。

    &ldquo孩子,你瘦了呢!&rdquo &ldquo爹,是,我近來睡得不太好!&rdquo &ldquo孩子!年輕人的心思,我也懂得的。

    你做的又不是甚麼有前途的行當;香港又是這麼一個花花綠綠的世界,你們那家理發鋪子,聽說是在一家旅館的樓上,是不是?那種地方,多少會刺激年輕人的心,增加一點煩惱的。

    孩子,我不會怪你的,不過,自己要清醒一點!&rdquo 滕老把志傑拖在身邊,雙手抓住了他的肩膊,說:&ldquo孩子,我看到了你,我就想起了你的媽來。

    你的眼睛、嘴唇、頭發,還有你的樣兒,一模一樣,就是你媽媽的,隻是鼻子比你媽高一點。

    &rdquo這老年人的眼角,濕漉漉地紅起來了。

     &ldquo爹,媽死那年,我隻有十二歲,他們說,媽頂疼愛我。

    &rdquo &ldquo是,你媽媽就說:你是她的化身,你姊妹是我的化身。

    &rdquo她咽氣那一刻,還斷斷續續地說。

    &ldquo把志傑留給你,安慰你的老年!&rdquo&ldquo孩子,把你帶在身邊,我怕誤了你,實在又舍不得你;有時候,我也這麼想,我們這一代人,免不了溫情主義;我真想讓你回大陸去,年輕的人,自該鍛煉鍛煉,再苦也得去試練一番的!&rdquo &ldquo爹,孩子并不怕吃苦,照說起來,眼前的生活,也就在鍛煉著我自己了。

    我們兄弟三人,大哥獻身教育,二哥獻身國家,&lsquo既有行者,必有居者&rsquo讓我留在你的身邊吧!&rdquo &ldquo孩子,我就怕對不起你的媽,你的樣兒太好了一點,那個脂粉圈子裡,不太相宜。

    &rdquo滕老從衣袋裡取出一張少女的照片,靜靜地看著。

    那少女披著一襲輕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