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春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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們就擠在蘿蔔的堆裡。

     一九四九年夏初,國共談判破裂,夏秋間胡宗南部隊從西北向劍閣移動那一個月,成都人心惶惶,一片兵荒馬亂景象。

    滕老先生銘三,他接了他的大兒子志承從江津急電催請,就帶著小兒子志傑順流東下。

    當時,志承懸想國軍向川西集中,政府也向川康邊境移動,可能發生一場混戰。

    老父吃不起驚慌,又怕志傑年紀小,鬧出是非來。

    他自己在江津做中學校長,地方人緣好;間接他又知道了一些共黨的城市政策,相信可以渡過這一場大風濤的。

    等到滕老先生到了江津,其後不久,重慶便吃緊了。

    到了江津解放,那個小城市很快地便從混亂場面中安定下來;志承漸漸嗅到了時代的氣息,他自己的威望和人緣,就在學生,朋友們在面前消失了;清算,鬥争的口号,刺痛了他的心神,除了他自己那個小天地,他已經十分孤獨了,踽踽獨行,黯然神傷。

    其後不久,成都的川軍起義了,滕老先生一心一意想回老家去,他體會到志承的寂寞心境,亂世處在各地,不如歸故園的好。

    可是,他的次兒志定,跟著四野文化工作隊從漢口到了重慶,到江津團聚了三天三晚。

    志定看明白溫情主義的時代已經過去,婉言勸老父莫回家鄉,也暗示志承在江津不一定站得住腳,早日抽身為上。

    四海茫茫,滕老托足無地,就在再三考慮之下,先由志傑陪伴著到了漢口,那是他二十年前舊遊之地。

    那個經過了大動亂的武漢,江水滔滔,人物全非,這一位不足輕重的老人跟一位不識天高地遠的小夥子,也就安不下心來;又聽了一位走單幫的鄉友的鼓勵,粵漢鐵路通車的第二個禮拜,便趁車南下到了香港了。

     在香港的三親四友,原也很有幾塊大冰山,卻也經不起陽光照射,就融化掉了;他們父子兩人,也就擠到鑽石山一所木屋中去了。

    到第二年的春天,家鄉傳來的消息,一天一天壞起來,滕家的房屋田地,都已分配掉了。

    志定随軍向西藏進發,經月沒有音息。

    志承就在他們東下的第三天,便交卸了校長職位;一家人留在江津,過著最清苦的生活。

    他們天天盼望著家信,到來的家信,卻字字刺痛了他老先生的心坎;滿頭白發,一臉愁紋,他的背駝得更利害,精神更是不濟了。

    貧病交侵,他的眼前,隻是一片暗影。

    有時,連連喘著氣,對志傑輕聲地說:&ldquo孩子,你的爸誤了你的前途了。

    &rdquo &ldquo爹,見見世面,也是好的!&rdquo &ldquo孩子,你不知道,你前面的路很長,很長,我們不應該過著白華的生活的!&rdquo 在父子兩人相依為命的日子裡,志傑時時記起他老父在蘿蔔船裡的那一番舊話;冬天的蘿蔔,又嫩又甜又脆,滕老慢慢地咬著嚼著,低沉的聲音裡咀嚼著辛酸的回憶。

     &ldquo志傑,我們滕家的一片瓦,一寸土,都是血汗眼淚換來的!那年頭,也是大亂之後,曾祖父兄弟五人給亂兵殺死了,房子也燒光了,曾祖母就在那所破房子裡,帶著你們的祖父,一個十四歲的孩子,孤苦零丁過著摘野菜拾稗粒的日子。

    東山邊上,那一畝六分田,正是我們祖先僅有的産業,一半種青菜,一半種蘿蔔,夾些雜糧,勉強過活著。

    冬天晚上,曾祖母跟祖母,祖母剛到我們滕家來,年紀輕得很,婆媳兩人替人家紡紗過日子;晚上紡紗紡到三更天,一人咬一條蘿蔔,甜甜嘴,飽飽肚子。

    一寸一寸的棉紗,一尺一尺的土布,一鋤一鋤的泥土,一顆一顆的稻谷,這樣才把我們這一家人養活來,才有我們滕家這麼一點場面。

    你們的祖父,太和善了,時常給土豪地痞欺負著,全靠曾祖母吞著眼淚,忍著氣,低心下意懇求著。

    志傑,這些話,我今天應該重新講給你們聽;我們滕家沒有拿過一分不幹淨的錢,放過一塊錢的債。

    你們祖父,吃兩碗稀飯,配上一條蘿蔔幹;身上那套衣服補了又補,差不多就像一件八卦衣了,還是背在自己的身上。

    志傑,我的一生,也就教書過活,沒拿過不幹淨的錢;我教了一輩子的書,也就造了那麼一所房子,那幾畝自己種的田地。

    我要對得住你的曾祖父跟祖父,祖母,這些地方,我都自己檢點得很清楚,不會使你們有甚麼遺恨的。

    曾祖母,倒是我們滕家的最好榜樣,你們一言一動,不可忘記了她!&rdquo &ldquo爹,現在還提它做甚麼?&rdquo &ldquo志傑,一家要自己檢點;一個人也要自己檢點。

    前天,我看你大哥皇皇不自安,好像大禍臨頭似的;我們滕家的人,事無不可對人言,你大哥做了這麼多年的中學校長,生活清苦得很,君子坦蕩蕩,為甚麼要心神不定?清算就清算,坦白就坦白,一個人隻怕自己腳跟不穩,穩了腳跟,那怕千人笑萬人罵,又有甚麼膽戰心寒!我要告訴你:我們滕家的祖先,就是光明磊落,見得人面的,你要記住這句話!&rdquo 他從老父臉色上,看到了那嚴正的氣氛,豁達的胸襟,和那不可幹犯的神情。

    接著,他又聽到他老父的歎息:&ldquo不過,人總是趨炎附勢的,是非黑白,一下子倒過來,也說不定的,你們該記住我的話:我們滕家是清清白白的!&rdquo &ldquo我們滕家是清清白白的&rdquo這一句話,萦回于志傑的心胸,好似一道符,把許多邪惡的對頭擋住了。

    理發店,整個空間,塞滿了香水,脂粉,生發油,混雜著&ldquo發&rdquo,&ldquo肉&rdquo,皮屑和水蒸氣所調劑而成的粉紅色氣氛;有時對他是一種誘惑,好似那撒旦長蛇就爬在他的頸邊,有時又使他作嘔,好似這氣息就悶死了他。

     &ldquo十四号!你在那兒想甚麼心思?&rdquo一隻漆著的蔻丹的腳趾點在他的鼻子上,殼落一聲,那隻朱紅的高跟鞋掉在地上了。

     &ldquo十八歲漢子想嬌娘哪!&rdquo隔座那個正在替女客電發的七号理發師唱起他的山歌來。

    另外一位理發師,跟上了一句:&ldquo十八歲嬌娘想漢子哪!&rdquo這時候,就聽得許多人在那兒笑著說著。

     志傑呢,默不作聲,順手替她拾起了皮鞋套上腳去,依舊做他去污加油的工作。

     &ldquo十四号,你怎麼變成啞巴子啦?&rdquo她收進右腳低著頭看他。

    &ldquo你知道我是誰?&rdquo &ldquo你是黃明中,我知道得。

    &rdquo七号理發師搶先說了,還拖了長長的尾音。

    &ldquo十四号,黃小姐看中了你啦,懂不懂?&rdquo &ldquo不懂,不懂!&rdquo &ldquo那末,你是一個木頭人!&rdquo 黃明中,這位二十來歲的交際女生,清華舞廳下海,一下竄紅了的。

    先前,穿了一雙半新黑皮鞋,配上了麻紗襪半高跟的掌子。

    不久,鞋跟越來越高了,尼龍襪天天是新的,淺黃,淺紫,深黑,橙黃,繡花,鑲珠,一天一個花樣,朱紅,墨綠,白色,蛇紋,皮鞋的顔色也跟著她的手袋,天天在變換著。

    三天洗一次頭,一星期理一次發,闆定要十四号替她擦鞋子,志傑一面擦鞋,她就一面欣賞,一面逗著他說著笑。

     &ldquo我看你聰聰明明,怎麼啞葫蘆似的三聲勿應,四聲勿響?&rdquo &ldquo你叫我說甚麼呢?&rdquo &ldquo我看你郁郁不樂?有甚麼心事似的!&rdquo &ldquo黃小姐,你也不見得快快樂樂,高興得很吧!&rdquo &ldquo我總覺得你不像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