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灰色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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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主，把那些撈得的辛苦錢，流轉于曼歌淺笑之中。
香港的春天，也真長久得很，他的黃昏，就給春天的煩惱占領了去。
一個人住在春天的绮夢裡，山中七日，世上千年，直到回到世上來，才知道歲月真的過了那麼一大截了。
陳太太替他帶來這麼一個現實的世界，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就在她的長篇訴說中，加上了歎标、問号和住點。
她帶著孩子們在漢口住了大半年，實在窮迫，又回到天聲的老家住了幾個月，再回到漢口去煎熬了幾個月；實在熬不住了，才變賣了所有的家财，破釜沉舟，到香港來的。
&ldquo天聲，你究竟怎麼攪的？也不替我們想一想！就不替我們想一想！&rdquo她伸出焦黃的手掌，一點血色也沒有；這麼一年半，她就像過了三十年那麼老。
&ldquo一個月，難得吃一回葷油，素油也沒有，天天一碗青菜湯，一點鹽，有這麼一點鹹味，就是啦！&rdquo &ldquo我總當你們回到了家鄉，安安穩穩可以過得好一點了！&rdquo &ldquo你在香港，隻知道做夢！&rdquo她的眼淚又挂下來了。
&ldquo偏巧不巧，我們剛到了家，住不上半個月，就開始土改啦！你們那些遠房近房，還當是我們回家分田地去的，閑話冷話，那才不好受！鄉下人總當我們發了财回家去的，看著幾隻箱簍就眼紅，還當是金銀财寶，說是你刮了人民的财産回去，也要分；好了，果然都分掉了──連阿珠那件絨線衫也分掉了！那個冬天，我們母女幾個人，一人留一套衣衫！一天吃兩頓！一頓珍珠米，一頓稀飯！&rdquo她眼前就是那麼一幅黯淡的圖畫。
&ldquo是，都是我的過錯！我還當是從前的日子，三親四友，該有個照應的；而且，有些朋友，多少沾過我的一點光的。
&rdquo他的眼睛落在他太太那失神的眼眶上。
這是&ldquo有冤報冤，有仇報仇&rdquo的世代。
天聲已經二十多年沒回家鄉去了，說不上甚麼冤，也沒結甚麼仇。
話可不能這麼說的；首先寫匿名信向區政府告發的，便是天聲的外甥；當時他窮苦上不得學，一向就靠天聲接濟的，而今這外甥就要清算天聲的官僚資本。
一位天聲的老同學，當年從桂林逃難到重慶，在他們的客房打過地鋪的；天天在市集上聲言：&ldquo他們自己睡在床鋪上，叫我睡地鋪，明明白白是階級觀念！我們要鬥掉他這一家。
&rdquo不提三親四友倒還罷了，一提了三親四友，沾過天聲一分光，就叫她們吃一份苦，多沾一分光，就叫她們多吃一分苦！誰不自己撇得幹幹淨淨，不這麼鬥，就是溫情主義。
陳太太母女這一群，就給大義滅親，滅得一幹二淨了。
從天聲的大衣到阿珠的絨線衫，滅親的義士，見者有分，都順手牽了羊去了。
她們差不多是光著身子回漢口去的。
&ldquo人真賤，偏是我們這幾隻皮包骨的餓鬼死不了！一天早，眼睛烏珠一挖出，張開嘴要吃，要吃，就是這些麻雀吵死啦！&rdquo她拼著最後的生命力，把這幾隻麻雀帶到南邊來。
&ldquo一塊石頭落地，死也好，活也好，不管怎樣，我總算把孩子們交到你的手裡了！&rdquo看她那樣子，最後一口氣，就快咽下去了！ 這四個小孩子，就像四隻小鳄魚，眼圈深深陷著，眼珠柱元核那麼滾來滾去，要掉出來的樣兒。
阿珠，天聲頂疼愛的女孩子，她年紀大了兩歲了，體重卻減輕了十多磅；枯黃的頭發，焦黃的皮膚，穿上了褪了色的麻布褲子，人少珠黃，小老太婆的樣兒。
玲玲，珑珑，璋璋那幾個弟妹，餓牢裡剛出來，巴著香蕉籃，盡是吃不飽；摸摸頭皮，對著天聲的臉，溜了一轉，各自抓上一隻，扯開了皮，三口兩口又吞下去了。
他對著他們點點頭，那肮髒的雙腿，那鹑衣百結的衣衫，那一條條給指甲抓碎痕的殘痕，刀似的刺入了他的心頭來。
&ldquo敏娟，我真該死，你們這麼吃苦，你們消瘦到這步田地！我卻在這兒，過著昏天黑地的日子。
&rdquo他自己慚愧，過去許多日子是在明中的裙邊過的；他跟林弟又胡鬧得那麼久，林弟的肚子凸向他的眼中來，眼見他在五隻包袱以外，已經另外拾來兩隻包袱了！ &ldquo天聲，你知道趙五娘吃糠是怎麼一種日子？是怎麼一種味兒！要死，大家死在一堆，也不分離了！&rdquo她摸摸天聲的肩膊，&ldquo你的身體倒還不錯！&rdquo 他摸摸自己的下巴，真的又胖了起來了；前幾天，他在天星碼頭的休息站上磅了一回，又重了兩磅多。
他的發福，恰好是妻兒消瘦的諷刺。
她們吃面皮，吃黃菜葉，吃人家賸羹、殘飯；他卻陪著舞女吃宵夜，喝酒，玩康樂球。
她們在北風裡發抖，他卻替明中披上一件狐皮的大衣。
林弟的四季衣衫，有三季是他替她備辦的；他自己的兒女，就跟叫化子那麼破爛；他賺來的十個錢，就有六個錢這麼胡花掉的。
這一想，他良心隻是對著自己妻兒負疚，他覺得萬分對不起這麼吃盡辛苦的敏娟。
他想起了自己對社會的責任；這是社會遺棄了他，他并不願意遺棄社會。
他并不想偷懶，也不願意不勞而獲；他願意盡一份勞力，得一分報酬，他相信自己可以做一個很好的齒輪。
但是，他的舊社會關系就這麼割斷了，每一根賴以生存的生命索子都粉碎了。
一個人在生存的權利上受到了這樣重大的威脅，他還該對社會盡甚麼義務嗎？社會對于他，還可以要求些甚麼嗎？ 他自己承認在香港過的這段生活，有些兒荒唐，但是，明中這一家的遭遇，林弟被踐踏的經曆，不值得同情嗎？上帝的兒女，都是無辜的，社會遺棄了她們。
一個人，等到甚麼希望線都已割斷了的時候，不荒唐，不糊塗，這日子又怎麼過下去呢？ 他滿懷激憤之情，對著這窠被社會所抖落的瘦貓，格外覺得人類的冷酷，政治鬥争的殘忍！&ldquo他媽的！再鬥争下去，我們老百姓都活不成啦！&rdquo他用力把台子一拍，台上的杯盤壺瓶，跳躍得琅琅作響。
&ldquo天聲，這年代，無兒無女，才是福氣！不過，這些包裹丢給誰？社會不來管，我們管不了，難道真和貓兒狗兒一樣，一腳踢到街上去嗎？&rdquo她把頂小的璋璋摟在懷裡！ &ldquo不講人情，沒有人性的朝代長不了的！長不了的！&rdquo他在詛咒著。
&ldquo爸爸，明天還有香蕉吃嗎？&rdquo璋璋那瘦癟的嘴角上，黏著一大塊香蕉。
&ldquo孩子，真可憐！&rdquo她嗚咽得說不下去了。
他們夫妻倆，怨天尤人，整個房間黯然失色，房門以外，卻是一片歡欣喜樂之聲。
阿珠帶著頭，在門口大榕樹底下跳秧歌，捉迷藏，玲玲，珑珑，也是喊得起勁，跳得起勁。
&ldquo５６５６．１６．１，５．１６５３２３，我們大家來歡迎。
歡迎我們好爸爸！&rdquo玲玲開頭，就這麼唱了下去。
&ldquo不，不，歡迎我們壞爸爸！&rdquo珑珑大
香港的春天，也真長久得很，他的黃昏，就給春天的煩惱占領了去。
一個人住在春天的绮夢裡，山中七日，世上千年，直到回到世上來，才知道歲月真的過了那麼一大截了。
陳太太替他帶來這麼一個現實的世界，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就在她的長篇訴說中，加上了歎标、問号和住點。
她帶著孩子們在漢口住了大半年，實在窮迫，又回到天聲的老家住了幾個月，再回到漢口去煎熬了幾個月；實在熬不住了，才變賣了所有的家财，破釜沉舟，到香港來的。
&ldquo天聲，你究竟怎麼攪的？也不替我們想一想！就不替我們想一想！&rdquo她伸出焦黃的手掌，一點血色也沒有；這麼一年半，她就像過了三十年那麼老。
&ldquo一個月，難得吃一回葷油，素油也沒有，天天一碗青菜湯，一點鹽，有這麼一點鹹味，就是啦！&rdquo &ldquo我總當你們回到了家鄉，安安穩穩可以過得好一點了！&rdquo &ldquo你在香港，隻知道做夢！&rdquo她的眼淚又挂下來了。
&ldquo偏巧不巧，我們剛到了家，住不上半個月，就開始土改啦！你們那些遠房近房，還當是我們回家分田地去的，閑話冷話，那才不好受！鄉下人總當我們發了财回家去的，看著幾隻箱簍就眼紅，還當是金銀财寶，說是你刮了人民的财産回去，也要分；好了，果然都分掉了──連阿珠那件絨線衫也分掉了！那個冬天，我們母女幾個人，一人留一套衣衫！一天吃兩頓！一頓珍珠米，一頓稀飯！&rdquo她眼前就是那麼一幅黯淡的圖畫。
&ldquo是，都是我的過錯！我還當是從前的日子，三親四友，該有個照應的；而且，有些朋友，多少沾過我的一點光的。
&rdquo他的眼睛落在他太太那失神的眼眶上。
這是&ldquo有冤報冤，有仇報仇&rdquo的世代。
天聲已經二十多年沒回家鄉去了，說不上甚麼冤，也沒結甚麼仇。
話可不能這麼說的；首先寫匿名信向區政府告發的，便是天聲的外甥；當時他窮苦上不得學，一向就靠天聲接濟的，而今這外甥就要清算天聲的官僚資本。
一位天聲的老同學，當年從桂林逃難到重慶，在他們的客房打過地鋪的；天天在市集上聲言：&ldquo他們自己睡在床鋪上，叫我睡地鋪，明明白白是階級觀念！我們要鬥掉他這一家。
&rdquo不提三親四友倒還罷了，一提了三親四友，沾過天聲一分光，就叫她們吃一份苦，多沾一分光，就叫她們多吃一分苦！誰不自己撇得幹幹淨淨，不這麼鬥，就是溫情主義。
陳太太母女這一群，就給大義滅親，滅得一幹二淨了。
從天聲的大衣到阿珠的絨線衫，滅親的義士，見者有分，都順手牽了羊去了。
她們差不多是光著身子回漢口去的。
&ldquo人真賤，偏是我們這幾隻皮包骨的餓鬼死不了！一天早，眼睛烏珠一挖出，張開嘴要吃，要吃，就是這些麻雀吵死啦！&rdquo她拼著最後的生命力，把這幾隻麻雀帶到南邊來。
&ldquo一塊石頭落地，死也好，活也好，不管怎樣，我總算把孩子們交到你的手裡了！&rdquo看她那樣子，最後一口氣，就快咽下去了！ 這四個小孩子，就像四隻小鳄魚，眼圈深深陷著，眼珠柱元核那麼滾來滾去，要掉出來的樣兒。
阿珠，天聲頂疼愛的女孩子，她年紀大了兩歲了，體重卻減輕了十多磅；枯黃的頭發，焦黃的皮膚，穿上了褪了色的麻布褲子，人少珠黃，小老太婆的樣兒。
玲玲，珑珑，璋璋那幾個弟妹，餓牢裡剛出來，巴著香蕉籃，盡是吃不飽；摸摸頭皮，對著天聲的臉，溜了一轉，各自抓上一隻，扯開了皮，三口兩口又吞下去了。
他對著他們點點頭，那肮髒的雙腿，那鹑衣百結的衣衫，那一條條給指甲抓碎痕的殘痕，刀似的刺入了他的心頭來。
&ldquo敏娟，我真該死，你們這麼吃苦，你們消瘦到這步田地！我卻在這兒，過著昏天黑地的日子。
&rdquo他自己慚愧，過去許多日子是在明中的裙邊過的；他跟林弟又胡鬧得那麼久，林弟的肚子凸向他的眼中來，眼見他在五隻包袱以外，已經另外拾來兩隻包袱了！ &ldquo天聲，你知道趙五娘吃糠是怎麼一種日子？是怎麼一種味兒！要死，大家死在一堆，也不分離了！&rdquo她摸摸天聲的肩膊，&ldquo你的身體倒還不錯！&rdquo 他摸摸自己的下巴，真的又胖了起來了；前幾天，他在天星碼頭的休息站上磅了一回，又重了兩磅多。
他的發福，恰好是妻兒消瘦的諷刺。
她們吃面皮，吃黃菜葉，吃人家賸羹、殘飯；他卻陪著舞女吃宵夜，喝酒，玩康樂球。
她們在北風裡發抖，他卻替明中披上一件狐皮的大衣。
林弟的四季衣衫，有三季是他替她備辦的；他自己的兒女，就跟叫化子那麼破爛；他賺來的十個錢，就有六個錢這麼胡花掉的。
這一想，他良心隻是對著自己妻兒負疚，他覺得萬分對不起這麼吃盡辛苦的敏娟。
他想起了自己對社會的責任；這是社會遺棄了他，他并不願意遺棄社會。
他并不想偷懶，也不願意不勞而獲；他願意盡一份勞力，得一分報酬，他相信自己可以做一個很好的齒輪。
但是，他的舊社會關系就這麼割斷了，每一根賴以生存的生命索子都粉碎了。
一個人在生存的權利上受到了這樣重大的威脅，他還該對社會盡甚麼義務嗎？社會對于他，還可以要求些甚麼嗎？ 他自己承認在香港過的這段生活，有些兒荒唐，但是，明中這一家的遭遇，林弟被踐踏的經曆，不值得同情嗎？上帝的兒女，都是無辜的，社會遺棄了她們。
一個人，等到甚麼希望線都已割斷了的時候，不荒唐，不糊塗，這日子又怎麼過下去呢？ 他滿懷激憤之情，對著這窠被社會所抖落的瘦貓，格外覺得人類的冷酷，政治鬥争的殘忍！&ldquo他媽的！再鬥争下去，我們老百姓都活不成啦！&rdquo他用力把台子一拍，台上的杯盤壺瓶，跳躍得琅琅作響。
&ldquo天聲，這年代，無兒無女，才是福氣！不過，這些包裹丢給誰？社會不來管，我們管不了，難道真和貓兒狗兒一樣，一腳踢到街上去嗎？&rdquo她把頂小的璋璋摟在懷裡！ &ldquo不講人情，沒有人性的朝代長不了的！長不了的！&rdquo他在詛咒著。
&ldquo爸爸，明天還有香蕉吃嗎？&rdquo璋璋那瘦癟的嘴角上，黏著一大塊香蕉。
&ldquo孩子，真可憐！&rdquo她嗚咽得說不下去了。
他們夫妻倆，怨天尤人，整個房間黯然失色，房門以外，卻是一片歡欣喜樂之聲。
阿珠帶著頭，在門口大榕樹底下跳秧歌，捉迷藏，玲玲，珑珑，也是喊得起勁，跳得起勁。
&ldquo５６５６．１６．１，５．１６５３２３，我們大家來歡迎。
歡迎我們好爸爸！&rdquo玲玲開頭，就這麼唱了下去。
&ldquo不，不，歡迎我們壞爸爸！&rdquo珑珑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