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曆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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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慢慢喝著,就在房間裡踱來踱去。

    眼前這榜樣,使她心寒。

    她那副頂值錢的本錢已經換掉了,留下來的青春,跟對房那些姊妹,隻有一床之隔,差不了多少。

    昨晚,從浴缸裡洗出來的決心,這時,又徬徨惶惑起來了。

    她向鏡子裡的明中,默默地看著。

    好似鏡子裡的她在向她耳語:&ldquo年紀還很輕,樣兒也不錯吧!&rdquo她稍微擡起頭來,想回答她一些甚麼話,又想不出甚麼話可以說。

    她盡自在房間裡踱來踱去,好似從地闆上找尋一個失掉了的東西。

     這時,她又隐隐聽得門外有人嘤嘤哭泣的聲音,重又打開房門看看,隻見對面那房門已經關上了,門外立著一個十七八歲的姑娘;身材不高,穿著一襲藍花印度綢的旗袍,挾著一方毯子低著頭在啜泣! &ldquo來!&rdquo明中向她招招手。

     那女孩子怔了一下,擡頭看見向她招呼的也是一位女人,她估計她不是&ldquo小姐&rdquo,定是誰家的&ldquo少奶&rdquo。

     &ldquo來,不要怕!&rdquo明中又向她在招手。

    她不自禁地拖著那方毯子走了過去,一走近明中的面前,又停步了。

     &ldquo他們都睡了?&rdquo &ldquo&hellip&hellip&rdquo這女孩子點點頭。

     &ldquo你就在我這兒睡吧!&rdquo明中把她拉進了房間。

     這女孩子又嗚嗚地哭起來了! &ldquo天快亮了呢?你沒睡過覺吧!&rdquo &ldquo我不想睡!&rdquo她哽咽出這麼一句話。

     &ldquo不要小孩子氣,睡了再說!小妹妹!&rdquo 聽得明中這麼親熱地招呼她,她哭得更厲害了。

     明中撫摸著她的雙手,拿出手帕,替她揩幹了眼淚。

    &ldquo小妹妹,凡間,凡間,到世界上來,總是這麼煩惱的,我們女人一世苦!&rdquo 那女孩子噙著了眼淚,呆呆地打量面前這位愛撫她的人。

    &ldquo我──們──女──人──一──世──苦?&rdquo她歎了一口氣,&ldquo你這位姊姊,不知道我們這一行,真是地獄!落到了地獄,真不願意活,他們偏不許你死!&rdquo腫得胡桃似的雙眼又溢出了眼水來了。

     這女孩子姓許,無錫人,他們順口叫她&ldquo林弟”前一年春天,她的父親死了,弟弟年紀小,她母親幫人家做做衣衫,打結絨線,養不活她們。

    有一位同鄉,說是到香港可以淘金,說得天花亂墜,把她母親的心哄活了;就讓他把林弟帶走了。

    那同鄉開頭說是帶她去做廠,一過了深圳,口氣變了;把舞女的生活,說得比公主還舒服些。

    一到了天堂,她就被送到地獄去了。

    六個月來,沒接過家裡一點音訊,老鸨說是每月替她彙了百塊錢到上海去的,也沒見她的母親的一個字。

    在老鷹看顧下的雛莺,她就沒人可以告訴,也沒機會可以流淚。

    她把明中看作親人似的,把胸口頭的話傾瀉了出來,她靠在明中的肩旁,右臂就環在她的腰際。

     明中靜靜地聽著,默默地想著,她自己也就快走上同樣的道路;但是,這位,這位可憐的女孩子眼中正把她看作仙女那麼幸福,那麼快樂。

    她笑著對她說:&ldquo我們女人的命運,總是差不多的!&rdquo &ldquo姊姊,你說得好!你是前世修來的,神仙的福命:那像我這樣到世上來活受罪;我像一個&lsquo影子&rsquo,看起來是一個人,實在并不是一個人!&rdquo &ldquo一個影子,小妹妹,你的話說得多有意思。

    &rdquo &ldquo姊姊!你知道嗎?一個男人,隻有一件事;除了那件事,我們女人就是一堆骨肉的活東西。

    你和他們談得正經一點,他們就皺著眉頭,嫌我們噜蘇了。

    老闆可就嫌我們嘴笨,不會伺候,不會灌米湯!&rdquo &ldquo灌米湯?&rdquo &ldquo是的!那些男人,就愛這調兒,哄他騙他,給炭簍子他們帶!他們麻煩得你要死,你還得扮著笑臉,裝出恩恩愛愛的樣子!&rdquo林弟說得頭頭是道。

    &ldquo我就是這麼一個脾氣,你們要灌米湯,我偏不灌!&rdquo 這位天真的女孩子,口沒遮攔,要說甚麼,就這麼說了出來;她有一肚子冤屈,有一套硬脾氣:在生活鞭子底下低了頭,她可是心有未甘,還是那麼倔強。

     &ldquo小妹妹,你還是睡一回吧!&rdquo明中看她一整晚沒合過眼。

     &ldquo好姊姊,你不厭煩的話,讓我把憋著的悶氣也透一透。

    &rdquo林弟從袋中摸出一包&ldquo好彩&rdquo,給明中一枝,明中搖搖頭。

    她就收回來點著火。

    &ldquo抽枝煙,解解厭氣;先前我也不抽煙的,整晚整晚價煞,看人家的樣兒,也抽起來;一個人悶得慌!&rdquo她抽了一口,把灰白的圈兒抛向空中去。

    &ldquo看這些圓圈兒,我們的生命,煙圈兒似的向空中飛去,無影無迹,完了!&rdquo &ldquo小妹妹!你這人呀,看樣子比你的年紀輕,可是呀,說起話來,又比你的年紀大!你這女孩子,照他們說起來了,是甚麼?噢,是&lsquo早熟&rsquo。

    &rdquo &ldquo早熟?&rdquo她偏著頭看她。

     &ldquo你比我懂得多。

    &rdquo &ldquo那些客人都說我這個人古怪!&rdquo &ldquo古怪?&rdquo &ldquo他們都說我想得太多,想法太遠,動不動說到&lsquo死&rsquo!我想一個人總要死的,人們就不愛聽我說到&lsquo死&rsquo字!&rdquo &ldquo你這個人是有些古怪!&rdquo &ldquo姊姊,你也說我古怪!&rdquo 她們談談講講,倒也很投機;林弟好似碰到了親姊妹,有說有笑,胸口也舒暢得多,不覺伸一伸腰,打起呵欠來了。

    明中就讓她睡在自己的床上,替她蓋了毯子,這時天也亮了,她自己稍微收拾一下,掩門下樓到醫院去了。

     三月天氣,早晨有些冷飕飕地;街上女郎,輕绡短袖,已作夏天的打扮。

    明中看看自己身上的旗袍,顯得有些兒寒蠢。

    滿眼是春天,春天離開她,卻是那麼地遙遠。

    她聽聽林弟的哀訴,同情她,可憐她;她自己明白,大火之後,連洗換的衣衫都沒有著落,低著頭走著想著,等到她驚悟過來,已經跨過窩打老道這幾條橫街了。

     那天上午,黃太的神志更清醒得多了;明中跟她閑談,許多舊事,都說得很清楚,說話也不十分吃力了。

    隻是利害的貧血病,趕緊要調養;她擠在統房間裡,看護得不會很周全,醫生說是最好調到二等病房裡去,排日打些肝精補血針,還是要吃牛奶雞蛋。

    黃太心裡明白,嘴裡不想說出來。

    明中心裡也明白,說到嘴邊的話,又吞了下去。

     &ldquo明中,你,你試試看,把我們黃家的三寶拿去押押看!&rdquo黃太把那小包裹放在手上。

    &ldquo你去試試看!多少且不管,等有錢就贖出來。

    &rdquo &ldquo媽,隔鄰張太太她會替我去找門路的。

    不過&hellip&hellip&rdquo她把語氣轉過來。

    &ldquo海那邊那家戲院衣帽間的事,我還想做下去,多少總有個總入,補貼補貼家用。

    &rdquo &ldquo那好極了!&rdquo黃太拖著她的手臂。

    &ldquo你也瘦得這麼樣兒。

    你媽累了你了!&rdquo &ldquo媽!&rdquo明中抽出一張紅票放在黃太的手上。

    &ldquo昨天,我在戲院裡預支了工錢!&rdquo &ldquo明中,這是一百塊的票子!好,我們也好久沒見過這樣的票子啦!&rdquo她仔仔細細把紅票子看了又看,從正面看到反面,從反面看到正面。

     明中裝著笑臉,逗著黃太的歡喜。

    &ldquo媽,我想白天找個家庭教師位置,教教書,晚上管管衣帽;反正駝子掉在井裡,撈起來也是坐,這麼混下去再說。

    &rdquo &ldquo你爸死得慘,你媽又沒能力;香港人地生疏,你有個事做,已經不容易了!&rdquo黃太歎了一口氣道:&ldquo你們黃家,世代良善,對人好!我想,天有眼睛,不會讓我們母女倆太吃苦的!&rdquo 生活迫人呢,她打定了主意,拼著一雙新鞋,踹向泥潭裡去了。

    這一場大火,把那四鄰三舍打得各自分飛了。

    她輾輾轉轉才找到了那位張太太,重提舊話,她不想借那筆款子,隻願四六分帳,多留點自己的自由。

    她寄身M酒店,依然是旅客模樣,靠著那位張太太暗中拉線,進出隔海那幾家大酒店之中;她身段本來不錯,一打扮起來,大家閨秀豐度,談吐文雅,逗人喜愛,生意路子,倒也一帆風順。

     她每天到醫院去一次,一走到自己母親面前,心中總是無限慚愧;父母留給她的清白之身,就這麼平白地糟蹋掉,丢盡了黃家的臉面。

    她的母親,一直就不曾明白底細;看她打扮得時髦了,肌肉也豐腴起來了,倒覺得十分寬懷。

    &ldquo明中,但望日子能夠過得好一點,世界太平了,我們還是回南京老家去!&rdquo她細細看著明中的臉,忽而呆住了,半晌才說:&ldquo明中,過來,我看看!&rdquo明中吃了一驚,踟蹰地走了過去,她母親嗅了又嗅,說:&ldquo一股氣味,你,你灑了香水;胭脂,口紅擦這麼紅;錢來得不容易,不要亂花!&rdquo 她定了定神,笑著說:&ldquo媽,香港這地方,隻敬衣衫不敬人,不打扮是不行的!她們還說我裝扮得太老實了!&rdquo她說出了許多道理,直到黃太點了頭,才安安心心地走了出來。

     有幾晚,她就在M酒店過夜,那位跟她親熱的林弟,抽空來跟她閑談,幾乎無話不談。

    林弟談起了男女私情,明中隻是微笑著聽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