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石硖尾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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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走吧!小妹妹!你想錯了!&rdquo 他一松手,她突然從溫暖中抛了開來,好似斑比(小鹿)落到了荒野,一陣冷風包圍著她的身子。

    她不自禁地,又靠近他的身邊,嗚嗚地哭了。

    她讓他攬住了腰肢,重新抱在他的懷裡。

     &ldquo小妹妹!但凡我能幫得你的,我一定幫你的忙;不過&hellip&hellip&rdquo 她等著他說下去。

     &ldquo不過,你也想錯了,我也想錯了,這是沒有辦法的!&rdquo &ldquo你也想錯了?&rdquo她念著這句話,想嚼出這句話的意思來。

     &ldquo小妹妹,這個世界,許多事都是可笑得很的!你說,我們兩人,白面不相識,睡在一堆,你說,好笑不?但是,兩人居然睡在一起了,親密到這麼親密,蓦生又是這麼蓦生,你說,好笑不?&rdquo 她聽得有些發呆了,還是等著他說下去。

     &ldquo我告訴你,我不是說夢話,酒也醒了,天也早亮了!不過,我有我的想頭,你有你的想頭,你懂嗎?&rdquo 她搖搖頭,呆呆地看著他。

     &ldquo從舊年下半年起,我的生意一直不順手,今年新正,算命看相,都說我還要破大财。

    他們說,隻有元紅禳解,才會轉好運。

    要說是迷信,運氣不好,叫我們怎能不信!你懂得了嗎?老實說,我的運氣不好,撐著一隻破船,船沉下去了,自救都來不及,還有甚麼辦法?一天轉了運了,小妹妹,我不會忘記你的!&rdquo &ldquo你是不會再要我了!&rdquo &ldquo小妹妹,我要走了!但凡我能幫得你的,一定幫你的忙!&rdquo 這時李老闆坐了起來,穿好了衣服,從被底抽取那方映著紅霞的綢巾,折起來塞在袋裡,低著頭在她的額上吻了一下,就準備走開了。

     &ldquo天哪!&rdquo她蒙著被頭又哭起來了。

     他走進門邊,又轉到床邊,揭開棉被,把一張紅票子塞在她的掌上。

    &ldquo小妹妹,我會去看你的!&rdquo 她惘然地看他走出房門,看那門扭&ldquo卡得&rdquo一下扣住了。

    她和他,由紅票子結合起來的關系,便這麼了結了。

    他帶走了她的青春,也就帶走了她的溫暖! 整個房間的寂寞,壓在她的身上,一對蓦生的眼睛,一雙蓦生的手,一個胖胖的身體,好似鐵印地烙在她的記憶上。

     明中揭開被單,那裸露著的身體從床那頭的鏡子裡反照過來,投在她自己的眼睛裡,不覺又呆了一下,她靠在枕頭上,欣賞正在消逝中的少女時代。

    那芡實紅中帶暗,綴在那圓滿的蓮蓬上;這上面,恍恍惚惚留著一種不可言說的痕迹。

    她好似小孩子在浴盤裡自我觀照,覺得在她的青春征象上,處處留著神秘的氣息,兩腿有些發酸,兩臂也有些沉重,這都是一場糊塗夢的殘馀,認真去想時,那夢痕更遠更淡,把握不住了。

     她閉起眼來,要想把李老闆的印象喚了起來;纜車上的一瞥,紅燈前夜遊神的遭遇,晨曦中的對話,遠了淡了,朦胧中的睡眼,睡眼中的朦胧,總是鬥不攏一個完整的輪廓。

    他,正如蒙古包中的喇嘛一般,隻是收拾了她的青春,享受了初夜權,便溜之乎也,無影無蹤地去了! &ldquo啊!叫我恨也無從恨,愛呢,更無從愛起!&rdquo她連李老闆的姓名都不知道,聽口音是江蘇人,也不知他一向做甚麼,他眼前的買賣如何?她和他之間,隻有六張紅底和一幅紅霞的關涉!其他,便是一張白紙,甚麼也不明白。

     她隻聽得他說起去年下半年生意不順手,今年命裡注定大破财;他希望從她的身上找到轉運的機會;轉了運,他再去找她。

    她忽然打了一個寒噤,她可能是走了黴運的人,連帶他真的破了大财,那時候,他不是會永遠恨著她了嗎? 又是,一陣胡思亂想,把她攪昏了;她記不起她和他有過甚麼關系,隻記得那胖胖的身體跟她靠在一起,迷夢中好似隐隐痛了一陣子;就是那一幅紅霞也隻是一瞥,看不清楚的了。

    上帝似乎并非全能的神,他把生命創造這麼偉大的神迹付托這打架的妖精,真是不可解的。

     她記起了他的那句話,世間事都是可笑的,人生就是在&ldquo憫憐&rdquo與&ldquo可笑&rdquo的秋千中蕩來蕩去的!她就是這麼呆呆地躺了老半天;直到一陣心房的跳動迫出她的長歎息來!&ldquo明中!你就是這麼地收了場,也就這麼開了頭了!&rdquo這話,好似和鏡中的她在酬答著。

     當她穿著停當,打扮得周全時,已經是午夜了。

    渾身酸軟,迫得她重又躺了下去,她叫仆歐買了份當日的報紙,躺著一頁一頁看下去。

    直翻到第五版,星島本埠版的頭條大字新聞,卻把她吓昏了。

    她仔細看去,那行大字,&ldquo石硖尾區今晨大火,無家可歸者數千人。

    &rdquo 報紙上的大紅字,黑小字,在她的眼前盡自跳動,幾乎抓不住一行一句,讓她壓平來仔細看看。

    跳入她眼中的,是&ldquo一片火海&rdquo,&ldquo延燒數百家&rdquo,&ldquo災難遍巷&rdquo,&ldquo中年病婦焚斃&rdquo&hellip&hellip這些字句。

    她一看見中年病婦火堆中倒斃的字眼,急忙把報紙一丢,跳下床來,奔向房外去。

    穿衣鏡反射到她的眼前,才看見那一疊紅票子散在地闆上,她回過頭來,雙腳用力踹那票子恨恨地說:&ldquo作孽的錢,錢作的孽!&rdquo嗒然地,她又坐在沙發上,彎著身子把那六張票子,一一撿了起來,收拾到自己的手袋裡去! 她匆匆忙忙走出了酒店,拾石級而下,隔海望九龍,隐隐人喧車鬧,人世還是那麼樣的人世。

    惘然走了一陣子,不辨東西南北,癡然在巴士站邊立了一回,看見一輛的士從身邊駛過,才招手喚車,送到了天星碼頭。

    輪渡中,她俯身默禱;老天不要遺棄她,不要太殘酷地打擊她,她是無辜的! 她一到九龍,趕忙雇車到大埔道自己的住所去;她的心神,比車輪還飛得快;石硖尾村在望,她的雙眼已經模糊一片,幾乎甚麼都看不見了。

    車在村外停了下來,她驚顫惶懼,幾乎不敢下車;但見村外那一片廣場上,一堆堆都是災後無家可歸的住戶,箱籠雜物堆上,坐著愁眉苦臉的男女老少。

    她一一看了過去,沒見一個熟人,誰也不曾和她招呼。

    一種刺鼻的焦味,撲面而來;仰望天空,陽光黯淡,輕煙袅袅,她眼前一片焦黑的火燒場,辨别不出,何處是自己的住宅。

     她恍惚還記得那個泥潭的晚上,那條曲徑,通往她們那一住區,依方向看去,她們那一住區,已經化為灰燼了。

    她試著向村墟前行,滿地泥漿,釘著了她的高跟鞋,寸步難行。

    村人告訴她:&ldquo山這一邊的木屋,都在劫數之中,用不著去看了;那時一片火海,能逃者都逃出來了,逃不出來的,大概是完了!&rdquo &ldquo嗄!我的媽呢?天呀!&rdquo她叫喊了幾聲,木然地站著,一陣眼花頭暈,搖搖欲倒。

    她剛提起腿來,想向前再走一步;泥漿黏住了她的鞋子;雙腳不自覺地踹到泥漿裡去了。

    她還是漠然向前走著,她的腦子好似給甚麼打碎的了。

     張太太從人叢中竄了過來,扶住了她;她呆呆地看她,發著癡笑;一刻兒,她恍然有悟,攀在張太的肩上,大哭起來。

     &ldquo小妹妹!這時候,不要急,急也沒有用!&rdquo &ldquo我的媽呢?&rdquo明中神志漸定,向前追問著。

     &ldquo是呀!我告訴你!那時候,大家都慌了,亂成一片,不知你媽到那兒去了!大概&hellip&hellip&rdquo張太遲疑一下說:&ldquo大概給救火的救出去了!&rdqu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