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酉筆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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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羽王曰:餘七八歲時,為方曆四十六七年。

    海味之盛,每延客必十餘品,且最美如河豚,止五六分一副耳。

    每見老人言,嘉靖末年海上倭起,海禁甚嚴,寸闆不許入海。

    然此耳聞之言,疑信相半也。

    鼎革時,餘年三十有六,而海中捕魚者不絕,其價增至數十倍。

    至康熙六年,因鄭成功之亂,嚴絕海道,禁絕捕魚者已久。

    忽青村人王福,于海沙中拾鳇魚數尾,投于新場吳壽家魚行。

    吳壽因以一尾與許良輔,約重斤半,良輔時與團中人交易,而不暇顧魚,置之店中。

    遂有俞赓五之家人陳愛,向以賣鹽為事,與良輔少有嫌隙。

    适有兵丁過其處,愛遂密語于兵,潛往店中搜出,報之守鎮王千總。

    乘機而詐者,因有總甲方五雲及地方徐明之,文學許青、姚以鴻、唐振公,滿捕役皮長,于中或說合,或逼詐,而良輔即費五十餘金,然索詐者接踵而至。

    良輔不勝憤恨,奔控太保梁公(按:即江南提督梁化鳳,統轄中前左右後及城守營)。

     即發六營審鞫,良輔揮金得無恙,而方五雲、皮長輩,提台備責三十闆。

    發松江府再訊,太尊張羽明複得良輔之銀,又各責三十闆收監。

    徐明之亦訟良輔于鹽台(按:其時巡鹽禦史為甯爾講),發水利廳安公(按:水利通判為安承啟)再訊。

    而良輔送銀于安,将明之重責,而其事乃結。

    是役也,鳇魚斤半,價銀八分,良輔尚未入口,而費銀已四百餘金。

    至姚以鴻為許之戚,從中稍沾微利,然與許青皆年近六旬,為提督梁公鎖押兩月,雖不被資,亦失體面。

     方五雲等所得若幹,俱追贓給原主,監禁兩月,複拟清杖,苦不可言。

    可為貪得者之戒(按:南彙縣志亦載此事:許良輔開涼帽鋪,吳與許為親戚,故贈一魚。

    後改鳇作鲈,其案始結)。

     世态滄桑,自古如此,然未有如吾松郡之甚者。

    即如沈猶龍者,字人伯,号雲升,松江人。

    其父柴行為業,兼作旅寓留客。

    子讀書成進士,由知縣擢禦史,曆官福建巡撫,升兩廣總督,轉兵部左侍郎,家資百萬。

    至順治二年即宏光元年時,猶龍超兵松江,不數月提督李成棟破城,猶龍為亂兵所殺。

    死于東門外,屍無尋覓。

    田産入官,所存金銀器物,盡為亂兵掠去。

    伊子名浩然,削發為僧,以寫字為生。

    其夫人封過二品,坐過八轎,其時以紡紗為業,自持于市賣之。

    後鬻身于人,無有受者。

    衣衫藍褛,不可名狀。

     張鼐号侗初,由進士、翰林至禮部侍郎。

    伊子張大爺者,倚父勢,慣以棒椎打人,放松人号為張棒椎。

    鼎革後,家資盡廢,年六十外,為華亭捕衙役人以謀食。

    康熙初年,因欠糧,為太尊張羽明責之。

    有旁人禀曰:“此昔年張公子也。

    ”太尊雲:“今即張侍郎在,我尚責之,況僅存其子乎!”聞者莫不悲歎。

     松江兩相公。

    一為太師徐階,号存齋。

    即今提督帥府者,乃其閣老坊也。

    此在嘉靖間,與嚴嵩同時,恩蔭甚多。

    崇祯時其元孫本高,号淡甯,由錦衣衛千戶,升至街道坊提督,晉太子太傅。

     故松郡自太師存齋公之後,有八世一品坊雲。

     康熙元年五月廿二日,盛家橋張永超門首,清晨下雪,觀者如堵。

    餘初不信,及過其地,始知其實。

     曾羽王曰:餘年三十六而遭鼎革。

    前此無吃煙者,止福建人用之,曾于宵村王繼維把總衙内,見其吃煙,以為目所未覩。

     自李都督破城,官兵無不用煙,由是沿及士民。

    二十年來十分之八。

    青村南門黃君顯之子,于鹽鍋前吃煙,煙醉,跌入鍋内,即時腐爛。

     崇祯十七年,李自成破神京。

    次年乙酉,大清兵南下,宏光被擒。

    八月初三日,都督李成棟破松。

    是時鄉鎮大亂,殺人如麻。

    新場孝廉朱襄孫,創為“懷忠社”,分别主仆。

    豪奴乘釁而起,殺入朱孝廉家,手刃一家六命。

    孝廉兄弟三人,甯馨,晉卿,載馨是也。

    晉卿為孝廉長兄,受禍尤慘,并及其子連官、富官、嘉官。

    操戈者數十人,事定問大辟者,止張回、方龍、喬寅五六人而已。

    大抵變亂之際,止有趨避一法;若挺身圖事,未有不受其害者。

    後人當以朱氏為鑒 順治十六年,六月十三日午後,黑雲四布,狂風陡作。

    餘于葉起淵館中坐談,忽起淵報雲:東北有白龍雲自天而下,其長數丈。

    餘急往視之,龍入杳冥中矣。

    少刻,蜻蜓蔽天,俱自北而南。

     北三竈王通甫家,被龍拖去屋舍數十餘間。

    其家有一舟,亦自地而上,截為兩段。

    所置六鬥斛,十八兩重秤,俱碎之場上。

    可知通甫為人谿刻,其遭變蓋有自也。

     順治十七年五月十九日。

    盛家橋顧鳴玉,張給谏之堂舅,有腴田三百畝,自種百畝。

    家畜一牛,向不觸人。

    一日鳴玉牽之田中,向鳴玉腰間觸之,悶絕于地,間一日而死。

    初給谏在都,有大盜應死,許鳴玉七百金,于給谏前解免。

    鄉人傳其事:當時鳴玉得其金而不解免,此必大盜之報。

     吳天培之母家殷氏,有家人畜一牛将老。

    向其妻曰:“此牛無用,不如賣之屠戶,再湊銀若幹,買一肥牛。

    ”商議已定,次早,以草喂牛,牛不起。

    蹴之再三,牛作人言曰:“爾家殺我,家必敗亡:留我則興旺。

    ”其人大駭,後果飼養之。

    自此衣食漸裕。

     高橋關帝廟,為鄉先達錢元沖所建。

    于順治十七年六月廿七日早,泥塑周倉忽立于廟門外。

    鄰人見之,奔告于主僧,而僧固罔知也。

    神像約重百餘斤,且欲攜之甚難,原立之所,灰塵不動。

    據鄰人陳明遠雲:是夜有鐵鍊聲,若四五十根之多,自廟而出。

    又鎮人夜半啟戶,遠望前廟燈火光如白晝,聞馬鳴五六聲。

     餘外太祖念默公,年九十六方卒。

    肘餘年十三矣。

    嘉靖壬子,倭亂海上,念默公年二十五。

    時趙文華至青村,念默公親見之。

    奉令使倭,幾為倭所斃,遲十餘日始歸。

    家人以為鬼也,夜半不敢啟戶,細詢始知其尚生。

    餘祖母曾氏早亡,念默公無子,先君子方六歲,即撫為己子,餘家姓曾者以此。

    先君子于十六歲遊庠,念默公年六旬,家已大饒。

    遂為壽官,與總練、千戶俱抗禮。

    而金山指揮使如魏、如翁、如萬,皆稱通家矣。

    念默公自倭亂之後,享太平之福者七十餘載。

    當九十時,餘見念默公乘四人牙轎。

    遇歲朝必冠帶司香,始系棕竹帶,繼則假金帶,并用獬豸補。

    禦史錢元沖送套禮至,念默公喜而受之,不論應用與否也。

    餘每與外太祖談往事,辄喜為奇聞,将謂終吾身不見荒亂事也。

    至崇祯六七年,餘年三十。

    值流寇縱橫,青村有調兵之舉。

    或征安慶,或守桐城。

    二三仆人如朱二、童喜、王受、王常,不時從征,歸述流寇事甚悉。

    此時鄉民頓興立教。

    有“一拜天,二拜地,三拜朱朝滅,四拜我主興”之語。

    又有“蝴蝶滿天飛,身穿和尚衣,彌陀清世界,大明歸去時。

    ”餘始以為妄談也,不知十年之後,其兆立應。

    至崇祯十四年,我地大旱,飛蝗蔽天。

    餘家後牆,蝗高尺許。

    佃戶葉某,種稻田六畝,食之不留寸草,惟見之堕淚而已。

    餘時館于新市王與卿家,每歸,以扇蔽面,而蝗之集于扇上及衣帽間,重不可舉。

     又于七月間,忽傳立教反矣。

    餘時尚坐臯比,聞戶外号呼甚急。

    命徒視之,乃見男女攜包裹避難者填塞路左,皆望東南而奔。

    元兒方十三歲,餘挈之歸,而青村城(即今奉賢城)已閉。

    武弁皆盔甲登陴,旌旗奪目。

    城外男女叫号者不可勝計,及餘至時,管莊鎮撫陸韬士方啟之,而婦人行囊已半為奸民所掠矣。

    至晚始定,竟不知其何來?是時平湖一帶皆然,鹹以為鬼兵動也。

     次年大荒,人死無數。

    先君子令餘兄長孺,自郡城載米二十石歸。

    思粜後再籴,不意粜完後,河已淤塞無滴水矣。

    餘家亦缺米,令一勇仆王長,每次負米一斛,從日船歸。

    後為路人所攘,即鬥米亦不能攜也。

    米價日昂,遠近罷市。

    餘家不得已,命王長至新場告籴。

    南北遍覓,止得米五升而歸。

    幸有大麥數石,得以救荒。

    餘是年正月,同方爰、周銀科試澄江(按:其時科試在江陰縣舉行),至四月方歸。

    一路所見,屍骸遍野,兒童之棄于道路者,不可勝記。

    松江西林寺,聚兒童三四百,方太守(按:即方嶽貢,字禹修)命以粥飼之。

    死者大半。

    餘船過青浦,見榆樹旁有六七人取其皮以為食。

    松江府橋男女坐而叫号者二三百。

    衣冠整齊,而橫屍于路者,接踵而是。

    此真有生以來未有之變也。

     至十七年遂有鼎革之事,殺人如草。

    餘從周鎮(按:即周浦)歸。

    至新場,欲訪方氏消息。

    行至下沙,見行人無不帶刀者。

    餘半途而反。

    至九月大定,路始可通。

    此較之荒年尤甚矣。

     松江知府,自鼎革以來,最清正者,無如李正華(按:順治十年至十四年任)。

    其後如祖(按:祖名承勳,滿州人)、如于(按:于名汝翼,海州人)、如劉(按:劉名洪宗,灤州人),皆為牧民之官。

     而劉則清廉中更寓渾厚,以故松人愛之如父母焉。

    其不肖者,如盧(按:盧名士俊,錦州人),如廖(按:廖名文元,滿州人)、如兩郭、(按:郭起鳳順治十四年任、郭廷弼順治十八年任),皆貪婪無厭。

     然未有貪而濟以酷,殺人如草營,若康熙年知府張羽明之甚者。

     羽明遼東人,自稱為平西王吳三桂旗下。

    奢侈淫縱,靡所不至。

    衣冠體面,掃盡無餘。

    其大者有安昌王之子朱某,改名徐二官,年十八九,薙發于龍珠庵為僧。

    有奸人輩借其名,聳動鄉愚,遂有劄付名式。

    鄉人有暗藏之者,偶捕快以獲盜事發覺,因及謀逆,将強盜、謀逆、立教合成一案。

    羽明以為功名之躐轉在是,飛報撫院韓世琦,聞之于朝。

    拟淩遲斬絞者六十餘人。

    生員蔡宿一。

     周浦人,無辜死于獄底。

    傅淳一亦死于獄。

    流徙諸黨家族有五六百人。

    羽明乘機索詐無辜富室者,不下萬餘金。

    康熙六年,工科周明特疏,糾參其曆年侵漁錢糧累數千萬,松人快之。

     自來敗家之子多矣,未有如餘所目睹三姓之甚者。

    一裴二佳,高橋人,以舌耕起家,至肥田二千七百餘畝。

    二佳體貌魁梧,應崇祯年歲貢,以家富隐居不仕。

    生四子。

    長元将,誠實早亡。

     次吉人、開先、季超,皆習于賭,家資蕩盡。

    而季超尤甚,始則絨袍紅履,繼而鹑衣百結,無複人形矣。

    一為盛覃右,新市人。

    崇祯十四年餘館于王與卿家,與覃右近鄰也,而拜之。

    見其衣服麗都,左右皆俊仆。

    兩母舅時在其家,一王廷梅布政,一王廷柏主事。

    而覃右為餘言,乃嶽沈猶龍,舊福建撫升廣督,輿衛之盛,拟于王者。

    覃右從廣歸,故述之甚詳,餘心豔之。

    不數年,覃右酷好摴蒲,無分晝夜,田宅不已,而加歎(按:俗于出售田畝房屋後,尚可向買主商索加價。

    加一次,出一添契,加至再三,無法再加時,則為絕契,亦稱歎契。

    )随之;墓木不已,而加歎随之。

    至順治十六年,餘館于葉起淵家,見覃右同二王路至,白衣草履,穢不可言。

    起淵猶向餘曰,此衣不知假之何人。

    舊冬天寒,覃右猶著夏衣,而内夾一纩,止可覆背。

    故以豆二鬥與之,托陳掄甫攜去,而掄甫複以賭賬除割。

    一為陸君甯之子右梁。

    君甯由歲貢,任溫州别駕。

    父和叔即富于财,号十萬,為新鎮北石橋之冠。

    鼎革後,君甯與上海令離肖泉為難破家,然猶稱素封也。

    伊子右梁,專習賭博,一擲數千金。

    至康熙元年,時值歲歉,日餍糟糠,以緻偏房為人乳母度活。

    三姓皆餘所目睹其盛褒。

    家有子弟,聽其習賭,雖資累千萬,有何用哉! 餘生長青村,具知盛衰之由。

    自十餘歲以至成立時,文風大盛。

    凡有子弟者,無不令其讀書。

    每遇試期,應童子試者,五六十人。

    因具呈于青浦令朱錫元,另立青村一案,以比南邑之附于上海也。

    每府取十餘人,至院試,則并青南兩案,送入金山衛考。

     從此子衿日盛,而海濱稱文墨之區,必以青村為首矣。

    其時家室之富者,如王、如錢、如陳。

    在倭變已不可考。

    即明神宗時,有蔣少屏、張葵寶、曾念默公,俱擁資巨萬,亦皆零落。

    而青村人猶不至大困者,則有三大利存焉。

    其一為軍儲之利。

    軍有月糧,選鋒有口、月二糧,又有五風汛銀米,共萬餘石,以贍一城之命者以此。

     一為開海之利。

    青村海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