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舜水文選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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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涉!奮一往而輕身,去故鄉以永别;蹇孤蹤而至止,檩綱常于無缺。

    況忠信之所孚,又此邦之多傑;鹹俨師而敬友,複尊德而樂業。

    管甯渡遼而俗化,文翁入蜀而教洽。

    蓋君子之所處,必有益于人國;唯我公之高躅,亦獨遵夫前轍。

    苟吾道之可行,又何憾乎異域! 嗚呼!吾獨悲夫夏嗣之猶存、篡羿之未絕;讵斟鄩之遂無其人,遽壽命之忽焉而奪。

    甘夷餓而非難,辱箕奴而不屑。

    将忍死而有為,非逃此而苟活。

    竟夙志之無成,僅一身之歸潔。

    目豈瞑而淚漬,心不灰而血結。

    國隕祚而長悲,家望祭而徒切;怅歸魂于萬裡,渺驚波之難越! 嗚呼!已焉哉。

    唯浩氣之常存,塞中天而不滅。

    起後生之頑懦,勵壯夫之名節。

    慨予生之獨晚,慕前修之餘烈。

    聞父老之遺言,心每傷而嗚咽。

    跪陳辭以奠哀,靈飄缈其來接! ●祭朱先生文日本安東守約 維天和三年歲次癸亥,夏四月十有七日,門人安東守約謹以薄奠,敬祭于大恩師大明故征君魯璵朱先生之靈:嗚呼!先生秉仁仗義,特征不就,高尚其事;及胡入寇,屏迹四邊。

    矯矯雲鴻,不染腥羶。

    其在安南,國王将殺,守禮不屈,凜凜樹節。

    籲我小生,無德無才,以先生來,為程、朱來;負笈趨拜,齒弟子列。

    誘掖諄懇,教愛親切;稍解榘矱,許以知己。

    經史奧義,命面提耳;雨雪之晨、風月之夕。

    醉酒飽德,情意共适。

    嗚呼先生!質性剛毅;以誠為本,一生不僞。

    德貫天人,學極古今;洙泗、伊洛,繼統惟深。

    其接人也,容貌粹溫;于和樂中,有恭敬存。

    其作文也,辭義典雅;頃刻成篇,足服班、馬。

    猗嗟若人,邦家寶也!在崎多年,世無知者。

    水戶上公,間世明君;道德文章,出類拔群。

    先生赴召,過我衡門;豈圖此别,永為終天!既至武陽,禮待日隆;釋奠雲行,周道興東。

    信道崇聖,百祿是宜;人道之美,何事如之!嗚呼哀哉!天和二年、四月乙未,天不憗遺,溘乘雲氣;聞訃恸哭,絕而複蘇。

    哲人雲萎,吾道複孤。

    不侍湯藥,不與窀穸;泣血号天,徒為毀瘠。

    奉别以往,忽十八祀;流光跳丸,複易年矢。

    追思昔遊,不可再得。

    新樹郁蔥,聽鵑怆恻!我有書笥,盈先生簡;每一展開,哀慕無限。

    嗚呼先生!知我望我。

    今也既逝,學殖雲堕;有疑誰問?有過誰督?有事誰計?有懷誰告?先生之靈,上為列星;侑以燕詞,監照我誠!嗚呼哀哉!尚飨。

     ●朱舜水先生文集後序日本安積覺 栾共子曰:『民生于三,事之如一,父生之、師教之、君食之;惟其所在,則緻死焉』。

    臣覺幼年得事文恭先生者,先生臣貞吉之志而義公之賜也。

    幸而長于清明之世,忝職糜祿,皆義公與龍作公淵容海涵之恩;敢不夙夜兢兢,以勖「在三」之義! 往年義公輯先生之遺文,蒐羅搜訪殆無所遺;使安東守約序其篇首。

    而龍作公克缵先志,校雠檢閱;既為之序,又命臣識于其後。

    乃拜稽首撰言曰:惟文恭先生文集二十八卷,合六百七十四首,皆先生年邁六十以至八十三歲二十餘年間所作;而筆語、批評,不在此數。

    其間雖有上永曆帝魯王疏、祭王侍郎文,皆系海外文字;其在明室所作,一無存者:則其遺轶淪喪者不知幾千百首,豈可不惜哉!倘使先生生于甯谧之世,得行其道而格君心之非,則天啟、崇祯之政未必不複于天順、弘治之隆!然而豈有遭遇我兩君之賓接優崇、躬執饋酳之盛禮哉!又豈有纂輯遺文、親加校閱之盛事哉!是則先生屈于明室而伸于本邦,其文章之流落不傳者,良為可惜;而節義之炳彪磊落者,亘萬世而不磨。

    此固天巧之默會;而道之得行與不行一存乎天,人何與焉! 蓋先生天資豪邁,不以循行數墨為學,而以開物成務、經邦弘化為學;大而禮樂刑政之詳、小而制度文物之備,靡不講究淹貫。

    而其教人,未嘗高談性命、憑虛骜究,惟以孝弟忠信誘掖獎勵。

    其所雅言,不離乎民生日用彜倫之間;本乎誠而主乎敬,發于言而征于行:涵育薰陶,亹亹不倦。

    務欲成就人才以為邦家之用,而以君義臣忠、父慈子孝、夫和婦順、兄友弟恭而朋友敬信為天下之至文。

    故其為文典雅莊重,直自肺腑中流出,不肯蹈襲前人片言隻字;而其機杼錯綜,未嘗不與古之作者合轍連镳而并驅争先也。

    本之「四書」、「六經」而佐之以「左」、「國」、「子」、「吏」,意之所到,不期文而自文,如化工之随物賦形、布帛菽粟之不可一日而廢;蔚然而光、锵然而鳴,其可不謂天下之至文哉!蓋明末學者競為尖新纖巧,心術既壞,風俗頹靡。

    世方以靈通為宗,斵喪淳樸,以禍社稷;而先生獨為古學。

    世方以八股為工,緣飾制義,以邀利祿;而先生獨為古文:圓柄方鑿,絕不相入。

    而先生毅然不顧,自信笃而自期遠,不為流俗之所泊;則其平日所養為何如哉!安南之役,白刃加頸而不撓;遼東之帽,丹旐在堂而不變;豈非明末全節之偉人耶哉? 曰:子之稱揚先生至矣!胡為不在明室施之行事,而必待流離間關、幾瀕九死而才見之于空言乎?曰:世之不亮其心者,皆謂明室闆蕩,逋逃而來耳。

    其然,豈其然乎? 向使先生沾一命之祿而苟避其難以求生,則何所貴乎先生哉!先生既以道義自任,其豈不欲謀谟廟堂而堯、舜其君哉?時事不可為也。

    知其不可為而勉應其薦,最冒進也。

    當此之時,秉鈞軸者馬士英、阮大铖,皆權奸也;一應其薦,則與奸黨相為朋比也,先生而肯為之乎?故力辭征辟,峻拒朝命;台省交章劾其偃蹇倨傲,禍将不測,于是星奔避匿于舟山。

    舟山守将不能輯睦,自相屠滅;而清兵渡江,南都弗守、閩廣随陷。

    普天之下,莫不辮發臣虜,惟有航海可以行志。

    漂泊艱楚,百折不回,非為一身之計;而弢藏謹密,舉世莫有知其志者。

    惟能熟讀其文,忖度時勢,然後可審其志之所在,而知非苟全性命于亂世者也。

     或者又曰:先生溫恭端悫,恂恂一儒者也;而子謂之豪邁,不亦過乎?曰:覺門人之下列而又在童稚之時,豈能望見其門牆而敢為之标榜乎!然當時惟見先生終年嘔血,寥寥寡和;夏坐紗廚、冬擁腳鑪,踰七之老,卷不釋手。

    去鄉萬裡而竟不言及私親,惟以恢複為念,未嘗一刻少弛也。

    雖曰笃學力行之所緻,非天資之豪邁,其孰能如此!先生未易以世之所謂儒者方之也。

    故其言曰:『處之危疑而弗能決、投之艱危而弗能勝,豈儒者哉』?又曰曰:『武夫悍将诋譏文人無用者,彼祗見迂儒小生、三村學究膠柱皷瑟,引喻失義者耳。

    若陸宣公、李長源、王文成、高文襄輩,圖度虜情如指諸掌;雖健将累百,有能出其範圍者哉?又安在悉索刀瘢箭痕哉!是欲為大将、名将,必當讀書』。

    觀其言,可以知其人矣。

     惟我義公深知先生,不以抗禮為傲、不以盡言為忤;而先生亦感激知遇,以為邁魏文而駕荊莊:豈彼區區交戊得為比方。

    而能繼其美者,亦惟我龍作公。

    是則先生雖亡,猶存之日。

    明于知時、審于處己,所謂天之逸民;而優遊是邦以全其節者,豈偶然哉!臣雖不知天人之說,而迹其出處顯晦征之于遺文,曰:天也、非人也;以俟後之知言者。

     正德二年(壬辰)七月,門生安覺積百拜謹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