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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直對着細紗帳外的一幅西畫——畫上有一片叢林,兩個女孩在林中拾取橡實——出神。

    不知所可地坐了又有五分鐘的工夫,便聽見外院的木杖相觸打得繁音又響起來。

    老人的教授聲,女子的笑聲,也同時如昨晨一樣的傳來。

    他這時沒有遲疑的餘時,便推開被子,如同有非常快樂的事似地跳下床來。

     到這時他才有七八分的明了,知道在沒有親眼看見以前的忖度,完全與事實相去太遠。

    原來他所聽見的老人與女子,一個正在教授,一個正在比量身段與矯正姿勢的練習的,是舊戲場上的把式,與弄刀接槍,以及騰身打筋鬥的方法呢。

    那位面熟的女子,卻也并不是那兩位穿的很闊綽而好戴新式眼鏡及雇有女仆的科員們的姨太太,而是住在東院一間小屋子中那位在遊園拉胡琴的張師傅的小妻。

    因為什麼他有這兩個字——小妻——的觀念呢?因他有時在寓所内遇到這位新來的女子——他去年沒有見過,看她穿得雖樸素,不過有時打着松松的發辮,有時又亂挽着時行的髻子,說話時很粗爽,因此倒動了他的疑問。

    問及同寓的友人,方曉得她是去年年底那位住在東偏小屋子中秃了前額的張師傅新娶的妻子。

    張師傅本來尚不過三十七八歲,因為看去那位女子總像個好遊玩的小孩子,所以每每遇到她,葆如總想起是張師傅的小妻。

     一天一夜貯藏在胸中的疑團,他這回一齊打破。

    他立在外院的門口,看他們在小小的荷池邊,正訓練得熱鬧。

    地上鋪了一床粗布褥子,卻還沒有用到。

    那位約有十九或二十歲的女子,将短短的發辮含在口裡,穿了對襟小衣,正自學着玩弄接刀的方法。

    裹了銀色刀頭的木裝假刀,在她手内,舞得團旋飛轉,忽而一手轉來,全憑仗幾個指尖的靈巧,将刀柄與刀頭如車輪似的轉花。

    在葆如看來,已經贊歎她的工夫的純熟,并且想一兩天的光景就能有這等成績,他一面看了,一面自己由比較上而生了自己是笨才的感歎!老人卻也奇怪,頭頂上還将餘發攀成小結,面色枯黃,但一看就知道是很便捷的。

    有時她舞得不對,他便從容地将刀取過來,舞成一個可作标榜的式樣給她看。

    又時而說:“中指須斜彎些,……快向左偏,頭轉得快,不要丢了刀。

    ……腳步要穩重,……拿得住,方得點勁兒。

    ……”這一類的話。

    那位秃了前額上的發的張師傅,在一邊拖了鞋子,吃着香煙,從旁邊看着。

    有時因為練習三人對打,他也丢着木锏幫忙。

    女子練習一會,執着器械休息一會,便用懷中的手帕拭汗。

    看去似乎臉也沒有洗過。

    為三個人踏起的細塵,沾到她面上,便看出比平日黑些。

    那位教授的老人,用細皮帶堅堅地束住腰,時時地對他們說這些本事練習時應注意的地方。

     葆如忘記了自己也未曾洗臉,呆呆地立在門首看得有趣。

    少停了一會,在三個人對打之後,女子已是有點氣喘了,到她的屋子裡去了一趟,便又學習起練拳腳及屈伏倒立身體的事。

    這時葆如方才了解地上鋪的粗布褥子有何用處。

    女子在褥上用兩手挺住,試了幾試,便将身子倒豎起。

    這時她的面部全發紅了,那自然是血管倒流所緻,沒有梳理過的發辮,盤垂下來,腹部向外面凸着,隻是她的兩腿,尚不能壁直豎起。

    老人一面用兩手将她那反持的雙足扶住;一面卻又極詳細地教與她用力的方法。

    叫她不要将臂上的全力松懈。

    這樣過了有五六分鐘的工夫,女子重複立起,微喘着道: “老是不成!……可怎麼好!别看年輕的人兒,還不如你,……還不如老頭子呢。

    ” 老人暫不言語,忽地撲到布褥上,将身子同樣的倒立着,不但姿勢比女子自然,而且他确然将疲疲的兩腿挺直,兩足可以自由運動,而且他還可以用一臂支持着全身倒置的重量,将兩隻手在空中揮舞。

    過了一會,起來笑着對他們說:“你看怎麼樣?” 葆如更看呆了,沒料定幹瘦如沒有一絲力氣的老人,還能有這等出奇的本領。

    老人這時方慢慢地道: “你瞧着,……這也不是容易事呵!不要說這樣年紀。

    ”他說時對着那位女子:“就說吧,從十來歲下手學起,筋骨兒還柔軟些,身體還輕便些,少說也還得練個三年,兩年——自然是天天上功課,到了時候,還不定能有出息沒有。

    我……經我手教過多少小孩子,現在呢,少有點名兒拿到幾個錢的,也不是沒有。

    ……張師傅,你應該知道,幾個像她們?……實在說呢,唱呵把式呵,都也不比人怎麼好的了不得。

    臉盤兒長得好看些,再加上有人替她鼓吹,于是便成了闊角。

    ……張師傅,現今的事,哪一行都是一個規矩。

    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