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藝

關燈
…像這樣相反而又終不能自解的思想,常常使得他如堕入迷霧中,而找不到出路。

    他于是在推開窗子放進月光的地上,來回尋思,反而将方才所閱的書籍忘了。

     直到破曉以後,他一夜的夢痕,幾乎被這等沖突的思想踏碎。

    實在呢,他躺在床上時,覺得身體柔軟地不能自舉,夢魂迷離着,而昨晚心口相商的問題,還在占據了他的全心。

     正在朦胧的時候。

    忽然由外頭傳來了一種言語的聲音,是“……唔!腰闆要挺直些,兩胳膊兒便不會彎曲了,……你看……兩腳并起。

    自然會不吃力。

    ……”說這些話的,明明是位五十餘歲的老人,語音尖燥而爽脆,純粹的京腔。

    同時又聽見一位女子的聲音。

     “唉,唉!……累得要死!胳膊兒真沒點勁兒,你慢慢的,……我這兩條腿真不聽吩咐。

    ……”以後便聽見女子的笑聲,一聽這幾句片斷的話,便知是位十八九歲沒曾受過教育的女子。

    接着以先說話的老人,嗓子更提高些道: “你要練的!……像我,如今老了,……怎麼一個筋鬥,……看!還成呢。

    ……一練好了,沒有不成的。

    在人前露臉的事,誰不是要吃點辛苦。

    ” “我真笨了!……可也沒有法子!” 于是談話的傳音,又突然停止,隻聽見躍步在地上踏響的沉重的音,連續起來。

    葆如很奇怪!他知道前院是住着人家的女眷的,不過大清早起連那些讀書的學生們,還正在高卧,她們卻在院子裡幹什麼呢?……可是體操也不必這樣勤苦,況且平日也沒見她們這樣辦過。

    但不是學習體操,又為什麼說些“胳膊兒便不會彎起,……兩腳并起”的話?他正在閉目凝思着,忽然又聽得躍步的聲音停住,過了幾分鐘,如同用器械互相比量的撞打的聲。

    那位老人的語聲又道: “這個刀柄怎麼拿,……靠下些,……來!招呼!……快接!咦!又錯了。

    旋三個腰花,低頭,……彎腰,将刀柄從左肩兒順下。

    ……對!……對!有些意思。

    ” 而又一位中年男子的語音道:“我一學就會,這也并不是人人不能學的事。

    來!……接!用刀柄,照所說的轉花要緊。

    ……姿勢不要拿不住!……向後退,……退,……嗻!有些意思。

    ……” 接着一陣器械互相擊打的尾音過後,有一個人喊出一個“好”字來。

     葆如這時已經将迷懵的目光啟開,心裡疑惑着不曉得是什麼事。

    他總想有人在外院教給那兩個市政公所及司法部的科員的姨太太們器械操,但因聽不十分清楚,從前又沒想到她們那樣穿高底皮鞋,披大紅鬥篷的女子,還能早起練習這個,他于是不能再恍惚地卧着不動,一手穿上衣袖,下床趿了拖鞋,匆匆地想先去看看。

    不料及至開門出來的時候,就接上聽見外院有休息的喊聲,于是以前的聲音,全都止住。

    恰好仆役領進一位朋友來,是找他來談一樁學術講演會的事。

    他忙亂地洗過面,兩個人高興地談起來,不久他又出去到一個學校中找人,于是在春倦的枕上聽到而不明了的事暫且忘掉了。

     這一日裡他恰好一天都沒有在寓所内,不過當在下午時同了朋友們在音樂共進會中聽到凡奧林粗亂的聲音時,在迅忽的一時裡,他曾回憶到清晨所聽到而不曾明白的事。

    然而即刻有幽雅低沉的古琴音,與梅花三弄的複音的調子,又将他思想的注意力移去了。

     仍然是在如常的第二天的清晨。

    他本來在昨天有長時間的出遊,與黃昏時的飽餐,晚上回來,脫衣便睡。

    一切的事,都忘記了。

    不過在中夜以後,由夢境中醒來,他突然又将昨晨所聽到的事記起。

    于是決定要早起看看,不過又恐怕今天人家未必還那末一定去練習。

    ……後來正在籌思着卻又被夢境引到黑暗中去了。

    所以直至這日的清晨,他覺得身下有人催迫他似的,努力着想打退睡魔,跳下床來。

    其實他這時對于惡習慣的改革,與恢複勇力,免得朋友嘲笑的這些思想,可說是完全沒有一點兒的痕迹,隻是要親眼看見昨日沒得看見知曉而幾乎被忘掉的疑團。

    他開始先将頭部離枕擡起,預備着聽聽外院的動靜,但沒有一點聲音,隻是有照例晨喧的雀兒,仿佛在檐頭上吱啁地叫着。

    他覺得有點失望,同時頭腦昏昏地,又與潔白的枕布相貼合住。

    忽然他将左臂一伸,表示掙紮與奮起的時候;而外院裡聽見有人緩步的微聲。

    他蹙蹙眉頭,雙臂高舉,呵欠一聲,覺得全身筋肉都似增長了若幹。

    一邊取過床頭上的手表,看短針卻正指在六點四十分呢。

    他終于為希望與好奇的心支配着,揉着眼睛,如坐不穩似的披衣而起,不過他還不肯立時穿了褲襪下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