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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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破曉,便大張開眼睛,往往日光還未曾出來,還未曾照到屋角上的時候,就起來胡亂盥漱過了,況且自從這半年中,他努力要自己刻苦忘我,便分外早起遲眠,想這或者也是個容易疲勞而減少煩慮的方法,他并沒有想到還有衛生的問題呢,但這個清秋細雨之晨,他為什麼将早起的慣例破壞了呢?他沒有安睡着,但一樣的他也是忘了,卻不是疲乏使他忘了。

    久已想隔絕,而時時卻來攻襲他的猜測、遲疑、不安與怅惘,又重行籠罩起他全體的精神來。

    實在在最近期中,不但這四種舊有的原素,是更行融合化成一篇,來在暗中包圍他,而更變成一種慢性的癡呆,來執着他,不過他自己何曾明白呵。

     久久埋藏在心底的舊事,重行思起,無端緒的,無歸結的,無有解決方術的紛如亂絲的糾纏,理不清的,割不斷的,如絮絨的黏着,如流浪的波動,如灰色層雲的映射,如飛花吹在空中的飄蕩,一層一層,一句話的留下的餘痕,一個印象得來的影子,他不知怎樣去尋思,也不知怎樣去抛卻痛苦的輻射與凄涼的反顧。

    在這個蕭晨中,有滴瀝的雨聲和着,有黑暗中的靈魂附着,他并不感到如何有沉重的打擊,如何有不可遏抑的憤怒,但隻是楞楞的眼光,看着帳頂,身子如同毫無氣力的動也不動。

     這樣便過去了三點鐘工夫。

    及至他勉強起來的時候,早已比每天起身的時間晚了好多。

    他不懊悔,也不頹喪,匆匆地将寓主人——女房東給他預備好的熱水,慢慢地舀在盆裡,洗過面以後,向壁上挂的一方玻璃鏡子中,對看了看自己的面目。

    在他自己卻看不出有什麼與從前不同的地方,隻是兩頰的皮膚,略陷落些,這也并不奇怪。

    他執着一個幹而柔軟的毛巾,在面上擦過幾次,又将眼睛揉了幾遍,也不知今天何以忽然這樣細心。

    及至回身時,恰巧同西壁上在一幅疏林牧羊西洋畫下所挂的陳舊的像片,打了一個照面。

    自己眼中卻覺得有點暈痕了。

    原來那個陳舊不甚分明的像片,正是個十五歲的童子,穿了小花的绉袍,執了一把折扇,獨立在假山石畔,雙分的發下,顯出天真活潑的目光,與微笑的嘴唇來。

    他到這時,便突有一個新鮮而未曾思想過的話:“今吾真非故吾……呵!多少……”這句話在他腹中,哪裡來得及尋思好,便将其餘的觀念,全掩藏在“多少……”下面了。

     這不過一瞥的時間罷了,如同大海中忽起一個微波一樣,而正在此時,門外吹過一陣飒飒的冷風來,雨勢也大了起來。

    雨腳被風吹斜,一個一個的雨點,都斜落在樓前東牆下已凋落的木芙蓉的碎葉上。

     他想:這正是個危險的思慮,急待壓伏下去。

    讀書吧,工作吧,心終須鎖得住的。

    自己這樣不知克己下去,卻怎麼好呢?管它呢,我不是已經抛棄過一切的麼?這些思想在此時他真不是容易去尋思到。

    然而若使同時有别一個人在那裡想,這正是他被引動的時機呢。

    正是中了誘惑的初期的反應呢。

    然而他卻這樣想不呢? 可以使人一新感覺的陽光,固然已被暗澹灰色層雲掩蓋了,而由一分一分地移過的時間,卻哪能将人的心思诳騙得過去。

    他知道這時已快近十二點的正午了。

    他雖沒用過早餐,并不覺得腹中有對于食物需求的感覺。

    無意味地蕭索,看着細雨斜風,聽着階下的流波聚成小洿,汩汩地響。

    時候可以了,他便勉力地照平日用強制的方法養成的習慣,将書本在面前的綠絨花紋罩過的桌面上,齊整地打開。

    于是他以為這正是收視返聽的時間到了。

     每天雖不能了解書中意義,卻還可以一行一行地閱下,雖是腦中的幻想隻管自在遊行着,今天卻不然了,隻見在粗且厚的洋紙上面,有些花花綠綠的影子幌動,一個個的小洋文字母,都似眯縫着眼睛向他冷笑,忽然他看t字會變成個長尾的小魚兒,在水中一起一沉,忽看見H的中間,如同燃燒着一枝祭神用的火炬,不但視覺是這樣恍惚,而且覺得鼻覺的變化,也與平常不同。

    一陣難聞的腥臭,而有奇癢的刺激性的氣味,直往他的鼻管裡刺入。

    他即時幹咳了幾聲,胃裡便真如有些惡物的,發酵,同時身上忽然起了陣冷戰的感覺,覺得全身的神經細梢,都在肌膚内互相争打跳動,手上也顫動得壓不住紙角。

    突然一次涼風,由門外似是迸力的向他吹來,他在無意識狀态中,将那本打開沒有閱完一頁的書,拍的聲由案上推到地闆上面。

     然而他的心并沒有應許他這樣做。

     直坐在圈椅上,如同木人一般,有時呆呆地微笑,他看見一個一個的雨點,都似來送一種消息與他。

     但雨點落在地上,滴答滴答,拍蹋拍蹋地響,在他一時的幻境中,他又似已經領悟到其中的意義,但他卻始終沒曾尋個端緒來。

     他這時不但沒有自振的勇力,并且将萦回起來的悲懷的原因,也忘記了。

    隻是恍恍惚惚如行在雲霧之中。

     就是這樣的狀态,他呆注着門外,安坐在那裡不曾動得分毫,而門外的風雨聲,卻不斷地去引誘他,試探他。

     不知怎樣能度過這一下午的光陰?他自由地思索,卻再不會聯接思想到一樁完全事的上面。

    他雖是目不轉睛地去看着門外的雨,卻沒有知道雨勢的大小,說他是昏睡了,卻也未曾,總之他在這一下午的心弦,似乎完全膠滞住了,已是将心中活動樂聲停止。

     那本金字精裝價值很貴的經濟學書,還半斜地在地闆上,也如他的神思專注一般的未曾挪動。

     雨點仍然是滴打滴打,拍蹋拍蹋地響,有時急落了一陣,便似乎在門外正奏着露天的音樂會,然而據他聽來,卻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