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夕

關燈
的時候,他很知道常常這樣下去,距離到瘋人院的時期,必非長久。

    于是他用盡了無許的克己工夫;用盡了平生未曾對于任何事出過的毅力決然要脫離那個猜測、遲疑、不安與怅惘的境地;拚命地要擺脫開這些由思想中虛構成的境地,另外尋一個浮動與悲幻的生命的庇難所。

    這在他是自己知道的,費了多少時日,受了多少心靈的痛苦,才能夠由那些猜測、遲疑、不安與怅惘中,逃到埋頭讀書鎖心的界限裡。

    他自然不是期望着,能在書本中找出什麼發明來,創造成自己的學說來,或者借了讀書,去達到别的滿足人生的任何欲望之一的目的。

    他早已将這些事看得淡淡的,更何嘗有去加入競争的意思。

    他不過要獲得一個能以忘掉了猜測、遲疑、不安與怅惘的法寶。

    使他那顆時時活動而易受外物震蕩的心,牢牢地被這件法寶鎮壓得住罷了。

    他在未曾決定借讀理論深奧頭緒紛繁的經濟書以前,他曾不顧恤他人的指摘,不管良友的勸告,投身于精神學會中去研究怎樣能以使他的精神恢複十數歲時的狀況的方法。

    又借了幾個錢在精神療養院中去住過些日子。

    不錯,沒有許多的印象,能常常來擾亂他的貧弱而受有傷痕的腦神經,沒有事務的殷繁,來勞碌他的身體,而結果如何呢?他終不耐夜夜去孤獨地聽那院外的海潮打岸的聲音,他終不能每天安心靜氣地去看着日光由東壁上,移到窗外的樹枝上去。

    他又寂寞與孤苦的難過!他以為這種精神療養院的隔絕與強制的規律,幾乎比入地獄還要苦些。

    每天老是這樣,書也不許多看,步行不準過久,過了沒有一個月,他簡直覺得如同隔離了人世一百年的長久,後來就斷然地由院中出來。

     及至看到街上車馬的紛馳,人間各種色相的呈露,于是他即刻便感得頭痛心慌了! 及至他費了千方百計,方能決定去埋頭讀書的時候,他自己非常喜悅!以為從此便是他的生命得到受洗禮與獲得新鮮的慰藉的機會了。

    以為照這樣下去,他也可以好歹地混過那些增人苦惱的流光了。

    果然他在試辦的初期,心尚拿得穩定,還如同小學生一樣地苦心研讀,不過可惜他已經不是小學生了。

    三天五天還能夠将書中的意義掴捉到幾點,還可以從極微細中,感到少許的興味,但那焉能持久呢?一過了三天,五天,他便變成以上的那般情狀。

    然而他卻不肯就此将書本子的生活丢開,其實他已經忘掉了他為什麼目的而苦心去讀書。

    他這時正在機械的時代,正在如同借了讀書以為掩飾他人的時代,而他卻不自覺,卻入了精神上的沉迷的陷阱。

    有時他自己如同分外增加自己的信心,計算着道:“我正在讀書,我正在努力滌磨以前苦痛的傷痕,與刻平煩惱的根株呢!我正自用心去在學術中尋找出真實的自我來呢!”然而他一看了書本,三行,五行,不到七八行的時間中,便入了舊迹沉思與迷亂的境地。

    一切的過去的傷痕,與苦惱的根株,不要說滌磨不去,剝除不淨,反而分外的使他沉迷煩擾!及至一定的鐘點到了!他畫了記号,推書而起,便覺得今天是未曾虛度哩。

     在這樣迷幻的光景中,他已經讀完了幾本書了。

    從寒威猶重的初春,到這個景物凄清的秋日。

     這天正是個秋雨初晴的日子,在上午以前,細雨潇潇地落着,直打着樓檐下用竹子編成的籬笆響着。

    本來一連幾天,忽而微晴,忽而密雨,分外使人感到凄涼的時候,令人難耐!更是孤客寂寥,在大的都會中單獨寓居于僻巷中小樓之上,哪裡能忍得去聽呢!然而他知道這又是個誘惑呵。

    他富于推想的記憶之中,受過這樣的引誘,也如同吸慣了煙草的人,不複知道有何等重要而且眩暈的刺激力了。

    反應常常是循着一定的軌道向前走去,到了某一種的時候,它自然會來引動他,正不必是在特異的時期與狀态裡。

    秋雨的音樂,最能使人迷想,使人感歎,使人深沉地作往事留戀的感想,使人能更增加其夢幻生活的迷惑與愛慕。

    自然在凄凄的感懷中,也可以獲得相當的甜蜜的慰安,但要知道這正是痛苦中不得已的慰安呢!正如已經中了箭傷的小鹿,在森林中急急忙忙地跑着,偶然遇到一種甜草,借充一時饑餓,而箭傷卻還附着在它身上呢。

    他在這三四天的雨聲中,并沒曾覺到如七八年前一遇到這等天氣,或類此易于使自己沉迷的時令,便如同喝醉的人,難于把持得住似的厲害,他沒曾覺得對于他有何種重大的刺激與引誘,但是昏昏地,迷惘無力地懶惰,松散地悲戀,卻使得他沒有法子,并且沒有勇力去尋思。

    他本來要排除的,斥絕的,努力去健忘的,視為如同過眼的煙雲不值一顧,但那些事說也奇怪,總是如同深深镌在他心版上似的,永遠脫不掉,他本不想,而且也不是真正按着條理去尋思那些事,而在這幾天之内,卻每每如有蠕動的爬行的小動物在他心上,——在他的心弦上慢慢地走過,使得他全身為之顫動!他并想不出這是種什麼感覺來。

    其實他一面還正在想着我是讀書呢,作事務呢,又想着我還是一個青年人呵。

     但連朝輕細的雨聲,似乎在窗外時時發出嘲笑他的語聲來。

     在這天他破例起身的很遲。

    其實他并未睡覺,他似乎已将這等幸福丢失了,十二三歲時,早了微冷些,便貪着在床上安睡的習慣,再不願起身去冒着霜風走不到半裡路的路程,到小學校中去,累得母親來推他三五次,方才朦胧着眼睛,起身梳洗。

    那時母親又是哄,又是說的,自己還懶懶地不十分高興,如今他久已将這個幸福失卻了,早上哪裡曾等得人來喚醒一次,實在可有誰來喚醒他呢?不待到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