鲒埼亭集選輯卷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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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以少峰為首,蓋亦六狂生之亞。

    及讀高氏此詩,乃知少峰以百戰官至将軍,殆有勇有才者。

    江上失守,曾膺新命而不赴。

    然問之戴氏,莫有知之者。

     一日,與客語及之,則曰其人尚有後嗣在卒伍中,可呼而問之。

    予大喜,亟令客挽之以來。

    其日,有捧遺像一軸過我者。

    閱其題字,則屈瓠山樵句也。

    予叩其詳,則曰:『先人是軸,江上初歸時所作;高氏之詩,亦在是時。

    其後山寨大起,先人複出而預之,遂以一門殉焉。

    僅一孫逃得脫,吾父也』。

    又言:『先人善以孤騎突入大營,軍士見之辟易,莫能當者。

    然卒以此死』。

    又曰:『先人殉後,家門零落,混迹軍籍。

    獨有遺像,以高都禦史題,世寶守之。

    然過從無長者,誰為見之,不意今日得為表章』!是高氏之詩,祗得少峰中年事迹,而其後卒為沙場之鬼,則今日所聞也。

     嗚呼!義烏黃文獻公去崖山時未遠,考索遺聞,蘇劉義之子已在卒伍,況于其三世之後乎?少峰之像,蒼顔微鬚鹄立,雙眉蹙不展,旁挂一印,侍者挾劍睨之,衣硃尚爛然。

    嗚呼!此固文山幕府列傳中人也! 少峰為兄弟四進士之後,名爾惠。

     ——錄自「鲒埼亭集外編」卷十九。

     ·梅花嶺記 順治二年乙酉四月,江都圍急,督相史忠烈公知勢不可為,集諸将而語之曰:『吾誓與城為殉,然倉皇中不可落于敵人之手以死,誰為我臨期成此大節者』?副将軍史德威慨然任之。

    忠烈喜曰:『吾尚未有子,汝當以同姓為吾後,吾上書太夫人譜汝諸孫中』。

    二十五日城陷,忠烈拔刀自裁,諸将果争前抱之。

    忠烈大呼德威。

    德威流涕不能執刃,遂為諸将所擁而行,至小東門,大兵如林而至,馬副使鳴騄、任太守民育及諸将劉都督肇基等皆死。

    忠烈乃瞠目曰:『我史閣部也』。

    被執至南門,和碩豫親王以『先生』呼之,勸之降。

    忠烈大罵而死。

     初,忠烈遺言:『我死當葬梅花嶺上』。

    至是德威求公之骨不可得,乃以衣冠葬之。

    或曰:『城之破也,有親見忠烈青衣烏帽,乘白馬出天甯門投江死者,未嘗殒于城中也』。

    自有是言,大江南北遂謂忠烈未死。

    已而英、霍山師大起,皆託忠烈之名,彷彿陳涉之稱項燕。

    吳中孫公兆奎以起兵不克,執至白下,經略洪承疇與之有舊,問曰:『先生在兵間,審知故揚州閣部史公果死耶?抑未死耶』?孫公答曰:『經略從北來,審知故松山殉難督師洪公果死耶?抑未死耶』?承疇大恚,急呼麾下驅出斬之。

     嗚呼!神仙詭誕之說,謂顔太師以兵解,文少保亦以悟大光明法蟬脫,實未嘗死。

    不知忠義者聖賢家法,其氣浩然長留天地之間,何必出世入世之面目?神仙之說,所謂為蛇畫足。

    即如忠烈遺骸,不可問矣。

     百年而後,予登嶺上,與客述忠烈遺言,無不淚下如雨,想見當日圍城光景,此即忠烈之面目宛然可遇,是不必問其果解脫否也。

    而況冒其未死之名者哉? 墓旁有丹徒錢烈女之塚,亦以乙酉在揚五死而得絕。

    時告其父母,火之,無留骨穢地。

    揚人葬之于此。

    江右王猷定、關中黃遵岩,粵東屈大均為作傳銘哀詞,顧尚有未盡表章者。

    予聞忠烈兄弟,自翰林可程下尚有數人,其後皆來江都省墓。

    适英、霍山師敗,捕得冒稱忠烈者,大将發至江都,令史氏男女來認之。

    忠烈之第八弟已亡,其夫人年少有色,守節,亦出視之。

    大将豔其色,欲強娶之,夫人自裁而死。

    時以其出于大将之所逼也,莫敢為之表章者。

    嗚呼!忠烈嘗恨可程在北,當易姓之間,不能仗義疏糾之。

    豈知身後乃有弟婦以女子而踵兄公之馀烈乎!梅花如雪,芳香不染,異日有作忠烈祠者,副使諸公,諒在從祀之列,當為别室以祀夫人,附以烈女一輩也。

     ·張相國寓生居記 前閣部華亭張公鲵淵之在翁洲也,築寓生居于其廨舍之右,蓋故參戎之圃也。

    其曰寓生,取本草續斷之字寓木也。

    公嘗自為之記,以為『予生世寡諧,而姓名時為人指,以故不能為有用之用,如楩楠栝柏之大顯于時,而又不能為無用之用,如臃腫拳曲之詭覆其短。

    以故戴鼈三傾,摯曦再昃,朝甯之上起風波。

    予因為溝斷師旅之馀蹈湯火,予因為槎泛。

    斯時但幸死之得所而已,遑知尚有苟延之日。

    而既适然遇之,則亦适然寓之,以為壺公之壺,巢父之巢。

    若夫死不徒死,生非苟生,如茲木之佐俞扁而起膏肓,則竊有志焉,而非此記所能概也』。

    蓋公之自序如此。

     嗚呼!公之為此記也,其言寒暑再易而圃始成,則在已醜之歲乎?先是思文已亡,監國方在閩中,公播蕩于翁洲,以此寫其無聊。

    迨翁洲為行在,公以首揆入直,遷居民舍,而以圃居王。

    公之遊息于此,亦無多時,雖欲以是居為止水而不克。

    吾聞公遷居之後,有雪交亭,左右舊植一梅一梨,其花開相接,最為公所賞玩,因築草亭焉。

    及其死在是亭也,亭之外多茶、多黃楊、多竹、多秋色。

    陶甘霖、宋菊齋、先贈公皆嘗以詩與公相酬。

    今所謂寓生居者,複為鎮将之圃,曲池危石,依然無恙,而無能道公之舊者。

    至于雪交亭之名,黃都禦史梨洲愛之,嘗以署其亭于姚江,高兵部檗菴亦愛之,嘗以署其亭于鄞,故其佳話尚傳播于浙東好事之口。

    又聞公孫茂滋難後歸華亭,揭寓生之題以題其盧,不忘祖也。

    茂滋死無後,予以問諸華亭之人,亦無能道其舊者。

    嗚呼!以平世之宰相,易代而後,東閣猶或化為馬廄,而況如公者乎?予之為此記也,以補翁洲之掌故,使圖經有考焉。

     ·餘生生借鑑樓記 鄞之西湖以賀秘監嘗遊息于此,故有小鑑湖之目。

    借鑑樓者,故錦衣青神餘君生生之寓寮也。

    生生為太保尚書肅敏公之後,以尚書恩世襲錦衣。

    其自蜀而徙燕,非一世矣。

    生生以明經起,思由甲科進取,故錦衣之官雖上而未任。

    已而國亡,謀結勳衛子弟兵以殺流賊,不克,逃之江南,參人軍事。

    又不濟,始來鄞。

    其時鄞之世家子弟喪職者多,乃相與悲歌叱吒,更唱疊和無虛日。

    僦居湖上,有七子詩社,詳見予作諸公志序中。

    而生生最長,社中奉為祭酒。

    嘗曰:『吾敢謂此間樂不思蜀耶』?爰署其居曰借鑑樓。

    諸公在湖上者,陸披雲有觀日堂,宗正菴有南軒,陸雪樵有歲寒館。

    生生之樓,皆與相望。

    詩箋往複,昕夕旁午。

    蓋居樓中者二十年。

    一日,偶題其集曰「四明餘■〈木上品下〉」。

    先大父贈公見而笑曰:『是所謂久假而不歸者欤』?生生始而長籲,繼而涕泗闌幹。

    晚年尤困。

    以其女适姚江,挈其孺人往依之。

    然猶戒諸公封固是樓,無毀傷其薪木。

    一歲之中,必三、四至。

    至則啟是樓而居之。

    嘗曰:『吾雖死,猶當作湖上寓公,或與諸公相遇于凄風寒月之下』。

    聞其言者,莫不悲之。

     嗚呼!古之志士,當星移物換之際,往往棄墳墓,離鄉井,章皇異地以死,以寄其無聊之感。

    方其伥伥何之,魂離魄散,鹪鹑之翮,欲集還翔。

    滿目皆殘山剩水之恫,更有何心求所謂清勝之處而居之?然而賢者所止,必無俗景物,遂使筆床、茶竈,永為是邦之佳話。

    吾鄞城郭之秀,湖上為最;湖上之秀,七橋以西為最。

    是樓也,适當煙雲平遠之區,空濛綿渺,宜乎生生之曆二十年而不舍也。

     ·方子留湖樓記 桐城方先生子留者,各授一,字季子,吾鄞西湖寓公也。

    子留以乙酉之變棄諸生,薙髮狂走方外。

    其來鄞也,以丁亥旅蕭寺,求甬上志節之士而友之,未得,詫曰:『是非鄒魯之邦耶』?或引而見之華公嘿農、王公石雁、陸公周明、春明兄弟,則大喜。

    因遍交範公香谷、宗公正菴之徒。

    曰:『是真方君友也』。

    相與慷慨謀天下事。

    至其不可意者,高閣其刺不報。

    是年冬,五君子難作,嘿農、石雁為之魁,香谷亦幾死。

    子留本參其事,幸得漏網,顧反有度遼将軍、西州豪士之恨,遂傾囊盡周諸公之急。

    尋與周明輩為詩社,因寓其族孫雪樵之湖樓。

    居久之,或謂之曰:『足下有老母,乃遠客耶』?子留瞿然遽歸。

    歸而江北山寨未靖,子留複豫之,捕入牢獄,以此盡破其家。

    壬寅,複遊鄞,仍寓陸氏之湖樓。

    子留不堪挫折,自其蒙難,嘔血數鬥,遂病,神氣日削,不可療。

    周明兄弟思裒資為買田,令奉母來鄞,即以湖樓居之。

    時子留之婦翁同知甯波府事,不知者以為其因此而來,而不知非也。

    癸巳,子留自天門山往石浦,蓋有探于海上之消息,疾動,竟不起。

    春明為馳赴殓,而迎其柩以歸。

     湖上之詩人,以子留罷詩會者期年,且相與哭之曰:『嗚呼!子留!丁亥、戊子之間一宜死,英、霍死之間再宜死,嘔血于家三宜死,其不死也,謂殆生之以存義熙之人物,而竟不免于客死耶』?子留詩文集共一卷,董丈曉山序之,附其榇以歸。

     予年十三,侍先公過陸氏,指湖樓謂予曰:『此方先生哦詩處也』。

    嗚呼!當明盛時,湖上之亭榭多遊人所栖息,而獨是樓與餘錦衣借鑑樓皆出于亡國之後,說者以為故國之星火所由繫焉。

    故其人已死,而不敢以寄公之逆旅目之,是則雪汀竹嶼所與終古長留者也。

     ·不波航記 陸周明先生兄弟有屋數楹,附近賀秘書祠下,直隐觀、湖心寺,俱當前,衆樂亭峙其左,碧沚斜映。

    其後樓之旁有橋,橋之旁有栅,湖水入焉。

    登樓一眺,湖之勝可盡也。

    其名曰:「不波航」。

    考是航為宋澄清亭址。

    先生尊人大廷尉公始作涵虛閣,而先生兄弟廣之。

    周明自江上歸,姚江王侍郎懸首城西門,周明篡取以歸,藏之密室,每逢寒食、重九,辄招邀同志,祭之航中,放聲恸哭,哭畢,各有詩記之,雖家人莫知其誰祭也。

     張尚書之死,周明已卒,春明之設祭,亦必于是航焉。

    其素往來是航者,持禁甚嚴,稍涉山王之嫌者辄被拒,祗高武選隐學,王太常水功、宗徵君正菴、董隐君曉山、葉隐君天益、範公子香谷及先生族子雪樵、吾家諸祖木翁、葦翁,而桐城方爾止、華亭宋菊齋、成都餘生生為寓公,其時唱和最多。

    周順德囊雲矢不入城,然每遙和其作。

    三寓公既散,李徵君昭武、朱隐君柳堂與先贈公亦屢集其中。

     嗚呼!是航雖小,謝臯羽之西台也,邏舟之所不過,中流之所不移,甲乙丙之所不諱,滄桑搶攘之際,是航之所維者大矣。

    自耆老相繼凋喪,昔年詩筒所集,化為酒垆,輿夫皁隸,喧呶其下,湖光亦為之黯然。

    豈知當日固朱鳥之所集乎?周明先生子經異乞予為記,逡巡未作。

    而經異亦化為異物矣。

    适輯湖上藂書,為踐此諾。

    百年而後,更不須張孟兼輩之考索也。

     ·曠亭記 山陰祁忠敏公之尊人少參夷度先生治曠園于梅裡,有淡生堂,其藏書之庫也;有曠亭,則遊息之所也;有東書堂,其讀書之所也。

    夷度先生精于汲古,其所鈔書多世人所未見,校勘精核,紙墨俱潔淨。

    忠敏亦喜聚書,嘗以硃紅小榻數十張,頓放缥碧諸函,牙籤如玉,風過有聲铿然。

    顧其所聚,則不若夷度先生之精。

    忠敏諸弟,俱以詩詞書畫潇灑一時,日與賓從徜徉亭中。

    忠敏之夫人,世所稱大商夫人者,工詩,其女郎湘君并工詩,亦時過此園。

    忠敏殉難,江南塵起,幾二十年。

    吾鄉雪窦山人與公子班孫兄弟善,時時居此園。

    顧其所商榷者鲛宮虎鬥之事,其所過從者西台野哭之徒,不暇留連光景,究心于儒苑中矣。

    公子以雪窦事戍遼左,良不媿世臣之後,而曠園之盛自此衰歇,今且陵夷殆盡,書卷無一存者;并池榭皆為灌莽,其可感也。

     仁和趙徵士谷林,其太君朱氏,山陰襄毅公女孫,祁氏之所自出。

    祁公子東遷,夫人年少,日夕哭泣。

    其家為取朱氏女甥使育之以遣日,即谷林太君也。

    方谷林尊公東白翁就婚山陰,其成禮即在祁氏東書堂中。

    是時淡生堂中之牙籤尚未散,東白翁豔心思得之。

    太君泫然流涕曰:『亦何忍為此言乎』?東白翁嘿然而止。

    蹉跎四十馀年,谷林渡江訪外家,則更無長物,祗「曠亭」二大字尚存,董文敏公之書也,乃奉以歸。

     谷林小山堂藏書,不減宅相,其中亦多淡生舊本,泊花池檻之勝,尤稱雄一時。

    乃商于予,欲于池北竹林中構數椽,即以「曠亭」名之,以志渭陽之思,以為太君當新豐之門戶,以慰東白翁之素心,其意良美,乃為文以記之。

     ——以上錄自「鲒埼亭集外編」卷二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