鲒埼亭集選輯卷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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籍籍。

    源淮聞之,驚懼,即遣都将至職方家緝之。

    職方迎謂曰:『有一偉人在此,足下願見之乎』?都将曰:『吾故以是而來,莫妄言』。

    乃故談他事。

    良久,徐屏左右入密室,都将見副院,再拜曰:『幕府有危機,公宜速去』。

    是夕,都将以舟送副院,而告源淮曰:『無有』。

    蓋職方之受欺罔如洪範輩雖多,而時或以獲濟。

     滇之亡也,鄖陽十三營尚保殘寨,職方重跰赴,勸其出師撓楚以救滇。

    十三營已衰困不能用,職方思入緬甸,道阻乃還。

    天下大定,遂無所往,然終不肯歸老。

    南康宋之盛,亦遺民也,歎曰:『此人東西南北,所至栖栖,孰知其胸中大志,有百折不衰者』!己未,卒于山東膠州遺命不必歸附,即葬于大竹山中。

    其在滇時嘗任職方郎中雲。

     婦弟徐徵君枋以父死誓不入城,居山房者四十年。

    其與職方形迹不同,然交相重。

    徵君每語及之,則曰:『劉越石之流也』。

    嗚呼!職方遭君父之變,流離颠沛,一飯不忘,事雖不成,君子傷之。

     ·陸雪樵傳 前代故家遺俗之盛,莫有過于吾鄉者也。

    星移物換之際,其為喬木增重者,一姓之中,大率四五人不止,高曾規矩,可以想見。

    湖上陸氏,所稱四姓之一也,吾得殉國者二焉,大行文虎先生死于刺,觀察周明先生死于逮;得殉父者一焉,隐君雪樵先生死于兵;又得高士者一焉,則觀察春明先生也。

    嗚呼!百六之厄,乃反為王、謝世譜之光,悲夫! 雪樵名崑,字萬原,鄞人,觀察之族孫也。

    其父淳古翁善畫,能得文章家三昧,而非屑屑繪事者流。

    雪樵幼而工詩,補諸生。

    丙戌以後,自以世受國恩,不肯複出試于布政司。

    淳古翁曰:『善』。

    乃放浪為詩人。

    時春明方舉汐社故事于湖上,故錦衣青神馀公生生自燕來,黃山宗正菴、蛟川範香谷、同裡董曉山、葉天益皆集焉,而雪樵最少。

     觀日樓者,春明之居也,雪樵與五人者,靡日不至,以大節古誼交相勖。

    語者、默者、流觀典冊者、狂飲作白眼者、痛哭呼天不置者,皆見之詩。

    其時評雪樵之詩者,以為吐棄一切,古穆如彜尊。

    雪樵之去春明僅一巷,而與正菴為比戶,其唱酬為尤多。

    桐城方子留,畸士也,由春明以交雪樵,相得甚驩,遂居其湖樓中。

    已而奉其父僦居東臯之殷隘。

     己亥,海上師大舉,遊兵至于鄞之東鄙。

    四月,諸盜亦乘間并起。

    亂兵猝至索饷,欲執淳古翁為質。

    雪樵頓首請以身代,其父得釋,而饷終不副,雪樵死之,時年二十七。

    嗚呼!雪樵束修厲行,力固逸民之操以養其父,而卒不克。

    蘭摧玉碎,可為傷悼,然而忠孝足以不朽矣! 前輩董丈允瑫嘗欲為作傳而不果,其既于今,湖上七子之風流已盡,而雪樵尤為湮晦。

    予求其事亦有年矣,卒不能得其詳,聊識其大略,以俟世有杜清碧其人者。

     ·甬上桂國三忠傳 殘明丙戌而後,甬上忠義之士從魯藩死海上者踵相接也。

    及桂藩在南中,以道梗,故寥寥,顧得三人焉:曰贈太常寺卿吏部員外郎任公鬥墟,曰廣東道禦史餘公鲲起,曰督理興陵工部員外郎陳公純來。

     任公字一齋,鄞人也,以明經起。

    夙遊瞿公式耜門下,薦之以中書舍人,直诰敕房久,次遷吏部。

    桂林失,從王轉南中。

    王入安隆,孫可望不道,朝臣密謀召李定國迎王,時預其議者十八人,而公其一也。

    事洩,為可望所逮,拷對簿。

    公曰:『死耳!大丈夫豈求免于賊臣者』!徐賦絕命詞而死。

    時諸家之僕,合瘗其棺于安隆之馬場,題曰:『十八先生成仁處』。

    而定國卒迎王出險。

    追賜卹典立祠,公得太常,今明史附見吳公貞毓傳。

     餘公字南溟,鄞人也,亦以明經從何公騰蛟幕,累官以禦史充監軍。

    何公出師湖南,與職方主事李公甲春複寶慶,會兵下長沙。

    已而寶慶将王進才棄城走,湖南盡失,何公死之。

    公重跰還桂林,複為禦史。

    桂林再破,逃入蕭寺絕粒而卒。

    今明史附見何公傳,特不詳其晚節為可惜。

     陳公字孝标,奉化人也,以監生起官工部。

    王既稱制,尊其父端王墓為興陵,令公司之。

    王遣降臣修養甲祭陵,密令公磔之。

    桂林失,公曰:『吾君尚在,當為先王守陵以待君之還,未敢死』。

    削髮為浮屠,居陵下,護視惟謹。

    王入緬,公猶居陵下,其後不知所終。

     嗚呼!是三人者,今皆無後,故其詳不可得聞。

    明史雖載任、餘姓氏,亦不言其為鄞人也,予故特表而出之曰甬上桂國三忠傳。

     ·七賢傳 明萬曆、天啟之交,黨禍方熾,吾鄉以沉文恭公在揆席,故多為所染,陵夷至于奄難,士氣益喪,至有列名爰書者。

    顧喜其家子弟多能出而雪父兄之恥,吾得七人焉。

    在昔邢恕之有居實,章惇之有援,趙挺之之有明誠,坡谷所亟許也。

    雖欲忽用,山川不舍,聖人言之。

    揆之諸公之意,深不欲人道其父兄之恥,以見其賢,然而是固百世孝慈所不能諱也。

    吾故特表而出之,使天下為父兄者弗為敗行以贻子孫之戚,而子弟之不幸而罹此者能慎所趨則幸矣。

    更附之以國難後謝氏兄弟為合傳。

     周侍禦昌晉有弟二:昌會字衷素,天啟辛酉舉人也;昌時字乘六,諸生。

    禦史既入奄幕,陰鸷深賊,罷官後尚多所殘害。

    衷素不欲與同居,偕乘六還浮石故廬中,嘗歎曰:『先文穆公已為故相所累,然尚無大敗行,阿兄狓猖何至于此』!衷素嘗知通城縣,遭寇,棄官去。

    丙戌而後,薙髮為僧,佯狂不守戒律,時人稱為颠和尚,卒以困死。

    乘六于資序已應貢入太學,得官,棄去,固守其志。

    其時禦史尚在,亦太息曰:『是不可及』。

    先大父贈公為耆社,乘六其一也。

    所為詩文,皆悲憤之音。

     邵尚書輔忠有子二:似歐字之文,明經;似雍字之堯,諸生。

    同産七人中,稱最秀。

    時吾鄉于附奄諸家,相疏斥之,并其子弟弗與還往。

    尚書尤為清議所惡。

    而之文兄弟别具志節,不以家門見外。

    丙戌,之文兄弟侍尚書大雷山中,微言勸尚書殉國,以蓋前過,不能得。

    已而故王栖泊翁洲、石浦之間,兄弟竭力資其屝屦。

    其後求周公囊雲銘尚書墓,囊雲直筆無所借,之文兄弟一恸而已。

    嗣是故國遺民至蛟關者,必登邵氏之堂。

    兄弟皆有集傳于後。

     姚學使宗文有從子二:胤昌字元祚,崇祯癸酉舉人;宇昌字仲熙,崇祯丙子舉人,參政子光子也。

    初,浙黨以徐廷元與學使為魁。

    學使隔絕複社人物不遺馀力。

    而元祚獨與馮都禦史留仙兄弟以氣節相砥砺。

    學使恨之,然無如之何。

    會遭改步,兄弟奔走山海間,遂以坎轲抑鬱而卒,君子哀之! 陳禦史朝輔有子,自舜,字小同,其年稍晚出,甚媿其父之所為,以是頗不欲人稱為公子。

    梨洲先生講學甬上,小同從之,終日輯孴經學,兀兀不休。

    其人強毅方嚴,于名教所在,持之甚笃。

    生母沉氏不得于嫡,卒于杭,小同尚少,長而補行三年之喪,緻哀盡禮。

    隐居終身。

    一日,梨洲座上,或言天啟時某官以某物贈奄,即禦史所為也,小同為之數日不食。

    喜購書,其儲藏為苑氏天一閣之亞。

     七賢之事如右。

    而丙戌而後,吾鄉所不齒者,無如故太僕謝三賓。

    其反覆無行,搆殺故國忠義之士無算。

    三賓一子早死,顧有四孫,曰為輔、為霖、為憲、為衡,皆善讀書。

    聞其大父之事,黯然神傷。

    自是遇故國忠義子弟,則深墨其色,曲躬自卑,不敢均茵,以示屈抑。

    時三賓遺金尚不赀,兄弟日以哦詩為事,一切不問,未幾蕩然,亦不以為意也。

    于是故國子弟稍稍引而進之,謝氏複與簪纓之列。

    蓋吾鄉清議之重如此。

    為憲以舉人知蓬萊縣。

     嗚呼!吾嘗讀江右傅平叔湘帆堂集,才子也。

    顧平叔之父禦史堕奄黨中,此系不可湔洗之案,而平叔頗有遷怒東林諸公之意,力為父白,妄言自艾東鄉死後,莫能為之辨誣者則愚矣。

    東鄉即存,豈能為奄黨作佞乎?如七賢者,絕口不敢白其家門之事,而但力為君子以蓋之,是則可悲也已。

    嗚呼!彼為父兄者,其諒之哉! ——以上錄自「鲒埼亭集外編」卷十三。

     ·王節愍公祠堂碑 王節愍公祠祀舊肖像于荊公重恩閣及天封寺,予謂是以寄公草草将事也,乃議為别立祠于湖上,而附以公子駕部之栻。

    嗚呼!節愍父子再世死國,世所稀也;其再世知吾鄞縣而死國,則世尤稀。

    然節愍之死,褒崇洊至,而駕部之死,則世多諱言之者,愚竊以為不然。

    夫死忠一也。

    節愍死于甲申,則以為忠而卹之,駕部死于丙戌,甯竟以為逆而棄之?說者以為節愍死于闖賊,而聖朝逐賊,即加恩于死節諸公,則駕部之抗命為過,是又非也。

    夫所以加恩于異代死節之臣者,以教忠耳。

    是駕部必不負故國而後不負其父,必不負其父而後不負聖朝。

    蓋節愍得駕部而其被卹愈無媿。

    然則其附祀也,亦何嫌疑之有? 駕部諱之栻,字瞻卿,節愍公次子也。

    少随侍在吾鄉。

    節愍最愛士,凡鄞人之秀者,鹹出入其門,駕部多與之厚。

    故白下不守,駕部東走來鄞。

    截江之役,監國令以墨衰任車駕主事,知鄞縣事,其制詞曰:『以汝父之遺愛,望厥子之世忠』。

    駕部哭而受命。

    已而見江上事不可為,辭去入閩。

    閩人仍令管車駕事。

    而閩事亦壞,複返鄞。

    閣部朱公守金華,以檄招之。

    駕部乃為之練兵于武義。

    兵敗入山中,謀再舉,被執死之。

     駕部之在吾鄉,五日京兆耳。

    然吾鄉以節愍之故,甚愛戴之,聞其死也。

    皆泣下。

    每祭節愍,必以駕部配其後。

    耆老漸喪,始阙其禮,而并知其事者稀矣。

    嗚呼!碧梧翠竹,乃與甘棠并成故國之喬木,節愍之澤,為何如哉! 伏念聖朝之修明史,自丙戌以前死者皆得錄,則駕部固應登于節愍附傳,又何害于附祀?節愍之事已備詳于明史,故不紀,但紀駕部事以補史阙。

     ·翁洲劉将軍祠堂碑 大兵之下江南也,望風而靡,所向幾不血刃。

    其最難下者,江西之贛州、江南之江陰、泾縣、吾鄉之翁洲。

    即大兵亦皆以為出于意外。

    贛州以楊、萬二督師聯絡諸省援兵,猶足以支久,江陰、泾縣則難矣,然尚與江湖聲息相近也,豈若吾翁洲之彈丸絕島哉?然而殘明一線,實寄于此,其關係至與崖山等,斯亦奇矣。

     翁洲文武死事諸公極多,可考者二十七人,而城守之力,則劉公世勳一人任之為尤烈。

    初,大兵之分道下也,定西侯張名振以蛟關天險,數舟扼之,即不得渡,故令蕩吳伯阮進邀擊于大洋,以将軍城守,而自奉王揚聲搗松江以牽制之。

    定西甫去,天忽大霧,大兵乘順風迳渡,無知之者。

    蕩吳急出兵用火攻,而返風竟自熸。

    大兵遂直抵城下。

    聖朝之得天,固非人力所能施也。

    将軍料簡城中步卒尚五千,麾下死士五百,居民助之,乘城而守,屢攻屢卻。

    八月二十六日開門詐降,内伏大砲,受降者争先入,伏發,擊殺千人。

    大兵愈怒,急攻,然終不克。

    先是城中别将邱元吉、金允彥密約為内應,顧不得間。

    二十八日,遂缒而出降,且言将軍嚴守狀,乃再益兵。

    九月二日,大砲如蝟,城雉盡壞。

    将軍乃朝服北面望海拜謝自刎。

    嗚呼!烈矣! 翁洲一城之流血,以将軍故,而居民至今趨其祠,春蘭秋鞠,禋祀恐後,夫非其精忠之所感欤! 将軍字胤之,南京人也。

    釋褐,自右科進士曆官都督佥事,助防翁洲。

    累陳雄略,黃斌卿不能用。

    監國駐師,進安洋将軍。

    平居好史籍,嫺吟詠,稱儒将雲。

     ——以上錄自「鲒埼亭集外編」卷十四。

     ·義武将軍戴少峰畫像記 「既進酒,複高歌。

    愁不去,奈君何!睨我床頭三尺青萍在,寶芒竄魅吼立波。

    君不見義武将軍目掣電,紫石眉稜反蝟面。

    奮身躍馬靖煙塵,穿龈裂眦垂百戰。

    陣雲深處胥濤奔,匹夫一怒日星變。

    天心獎亂坤軸傾,痛哭歸來年已晏。

    丈夫熱血凍不翔,徒爾企腳蝸廬望屋梁。

    整■〈示央〉馳思淩八極,羊腸折軸川無航。

    北人聞名來相召,疊壞滅趾埋聲光。

    貞心寄在丹心裡,初服炫躬何輝煌!籲嗟乎!何日扶桑旭光炳,朝霞飛麗雲台影」。

    此屈瓠山樵高公鬥樞題戴少峰畫像句也。

     予初讀錢忠介公家傳,言忠介倡義時,大會城隍廟,有戴少峰者,布衣也,舉手一麾,三、四千人皆從之,相與擁忠介赴巡按署,遂以舉事。

    故忠介叙倡義情由疏,于諸紳衿外,列諸義民,